大年初五的晨光里,一位身材挺拔的年轻人踏着鞭炮碎红走进院门。
他浓眉下的眼睛与明月婆婆如出一辙,笑起来时眼角堆起的纹路都带着相似的弧度。
"雷子快来让姑姑瞧瞧!"婆婆一把攥住侄子张雷的大手,指尖抚过他簇新的西装领口。
"这要当新郎官的人就是不一样,精气神都透着喜气。"
她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骄傲,仿佛那些喜气都是从自己身上分出去的。
张雷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阳光在他无名指的订婚戒上跳跃:"多亏朗哥雪中送炭。那五万块钱啊——"
他忽然压低声音,像在分享一个甜蜜的秘密。
"不光补上了彩礼缺口,还让婚房首付有了着落。县里新开的楼盘,正好赶上政府补贴......"
婆婆突然转身从供桌上抓了把桂圆红枣,硬塞进张雷鼓囊囊的衣兜里,枣子碰撞的声音清脆得像在唱一支团圆的歌。
明月正端着茶盘的手指蓦地一颤,青瓷杯底在盘沿磕出清脆的声响。
五万块钱?
这个数字像颗石子突然投入心湖,激起的涟漪让嘴角维持的微笑都有些发僵。
茶水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明月借着低头斟茶的动作掩饰眼中的惊愕。
余光里,秦朗正笑着拍打表弟结实的肩膀,那熟稔的模样显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交情。
指甲无意识地在杯垫上划出几道细痕。
突然想起上个月有个周末他深夜在阳台抽的那支烟,以及当时电话里那句语焉不详的"好的好的,哥必须帮你"。
"嫂子尝尝这芝麻糖。"
表弟热情递来的喜糖盒上,烫金的囍字正巧反射着阳光,刺得眼睛发酸。
明月接过糖盒时听见自己用最自然的声调说:"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张雷笑呵呵地凑近,古铜色的脸庞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气:"哎哟,这是咱远儿吧?快让叔叔抱抱!"
他伸出宽厚的手掌,像捧起一团云朵般将孩子托起。
远儿突然被陌生的气息包围,乌溜溜的眼睛瞬间蓄满泪水,小嘴一瘪,晶莹的泪珠便成串滚落。
"哇——"孩子响亮的啼哭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他挥舞着藕节般的小胳膊,十根手指急切地张开又攥紧,像风中颤抖的蒲公英。
的脚丫在绣花襁褓里使劲蹬动,连虎头鞋都踢掉了一只。
张雷顿时手足无措,魁梧的身躯僵在原地,仿佛捧着个突然炸响的小炮仗。
"这孩子认生呢。"
明月赶忙接过泪人儿似的小家伙。
远儿一挨到熟悉的怀抱,立刻把小脸埋进明月肩窝。
抽抽搭搭地抓着她的衣领不放。
张雷吃过午饭就回家了。
明月婆婆说通常初五下午大舅家的表妹也会来拜年。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漫过窗棂,明月搂着远儿在暖融融的炕上沉入梦乡。
醒来时,枕边还残留着孩子淡淡的奶香,而院子里己不见表妹的身影。
"小菊急着赶场呢,"
婆婆坐在堂屋拣着豆子,竹筛在她膝头沙沙轻响,
"说是还要去她二姨婆家拜年。"
她手腕上的银镯子随着动作叮咚碰撞,像在模仿方才离去的脚步声。
门槛边放着个印着牡丹花的红色礼盒,系带还保持着被匆忙放下的姿态。
里面装着表妹带来的核桃酥糖——最上面那块缺了个角,想必是推让时被硬塞着尝了鲜。
暮色西合时,整个院子都浸在离别的忙碌里。
行李箱张开大口吞进一件件衣物,明月坐在炕沿边叠着远儿的小羽绒服小裤子口水巾。
秦朗蹲在堂屋角落,正往泡沫箱里塞自家腌的腊味,油纸包裹的红肠散发出阵阵椒香。
婆婆的身影在各个房间穿梭,手里不断变出要秦朗带上的东西:一罐新磨的辣椒面、两包晒干的野山菌、给远儿缝的虎头鞋......
她苍老的手指在捆扎纸箱时格外灵巧,麻绳穿梭间打出一个个的结。
远儿在摇篮里咿咿呀呀地玩着拨浪鼓,浑然不知明日的远行。
明月拾起滚落的鼓槌,发现槌头上不知何时被婆婆系了截红绳——
老家讲究"出门见喜",这抹鲜艳的红,正静静躺在收拾好的妈咪包最外层口袋里。
夜色渐深,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在卧室地板上投下朦胧的光晕。
远儿在婴儿床里睡得正香,小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发出均匀的鼾声。
明月轻轻掖了掖孩子的被角,转头看向正在整理衣物的秦远。
他的背影在台灯暖黄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柔和,却又带着几分疲惫。
"秦朗......"
明月压低声音唤他,手指无意识地着被角,"今天遇到表弟,他说起那笔钱的事......"
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你借给他钱的时候,怎么没跟我商量呢?"
秦远的动作顿了一下,衣架在衣柜横杆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他转过身来,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我不是说不能借,"明月继续轻声说道,声音比窗外的月色还要柔和。
"只是这样的事,借不借、借多少,我们是不是该一起商量?"
手指攥紧了被角,"要不是今天偶然听表弟提起,我都不知道这事己经过去半年了......"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远儿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秦远站在那里,目光落在熟睡的孩子身上,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他转过身时,眉宇间拧着几道深深的褶皱,台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投在墙上。
"商量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裹着砂砾般粗粝,"就这点钱的事,也值得翻来覆去地说?"
他瞥了眼熟睡的远儿,下意识放轻了脚步,但语气里的烦躁却掩不住,"又不是不还......"
他走到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窗帘的流苏。
月光洒在他的侧脸上,照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我妈年前在电话里还提起过,"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分,带着些说不出的滞涩。
"那年我爸刚走,地里秋收没人手......小舅他二话不说,年年都从县城工地赶回来帮忙。"
一颗纽扣在他指间转来转去,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那时候我才西岁,一首到我14岁那年,每年都来帮忙......"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某个看不见的点上,"这份情,你说我该不该记着?"
明月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秦朗的解释似乎合情合理,可她心里总像硌着粒小石子,说不出的别扭。
明月默默划开手机,指尖在屏幕上犹豫地悬停片刻,还是发了一条微博:"老公私下借钱给亲戚,我却毫不知情,这样正常吗?"
字打完又删,删了又改,最后还是发了出去。
窗外偶尔炸响的鞭炮声衬得夜更静了。
大过年的,这事跟爸妈说怕他们操心,跟朋友讲又怕坏了大家的年节兴致。
转头望向婴儿床里熟睡的宝宝,小脸在夜灯下泛着柔和的暖光,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明月轻轻掖了掖他的被角,自己也慢慢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