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梆子刚响,谢棠案前的灯盏还亮着。算珠噼啪作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脆。含香端着早膳进来,看见自家郡主指尖己经磨出淡淡红痕。
"郡主,歇会儿吧。"含香将莲子羹轻轻放在案几边缘,"这都第三日了,您连园子都没踏出一步。"
谢棠头也不抬,朱笔在账册上划出一道醒目的红:"李嬷嬷昨日送来的炭火账,你去核对下库房实际存量。"
"又错?"含香瞪大眼睛,"这老婆子管了二十年采买,从没出过差错啊。"
"正因如此才可疑。"谢棠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去岁北方大雪,银霜炭价涨五成,可咱们府上采买数比往年多三倍,库房存量却未见增加。"
含香恍然大悟:"她是吃准了您年轻不懂行情!"
谢棠冷笑一声,从案几下方拖出一口檀木箱:"淮阳伯府近五年的炭价记录都在这里。舅母说过,看账要纵横对比,才能见真章。"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交谈。谢棠与含香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几日府中下人见她年轻,明里暗里没少使绊子。昨日洗衣房的婆子还敢拿乔,说什么"老侯爷在时从不过问这些琐事"。
晨议时分,谢棠端坐厅上,一袭藕荷色衫裙衬得人如新荷,可那眼神却冷得吓人。李嬷嬷站在下首,额上渐渐渗出冷汗。
"……老奴冤枉啊!"听完谢棠条分缕析的账目问题,李嬷嬷扑通跪下,"定是那炭商以次充好……"
"哦?"谢棠轻轻翻开另一本册子,"那前年冬天,府里采买的五百斤精炭,为何各房只分到三百斤?剩下二百斤……"她抬眼,"是进了李嬷嬷女婿开的茶楼吧?"
满厅哗然。李嬷嬷面如土色,她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娇滴滴的郡主,竟把陈年旧账都翻了个底朝天。
"念在你伺候老夫人多年的份上。"谢棠声音不疾不徐,"今日便去庄子上养老吧。"
这一处置既显威严又不失仁厚,满屋仆妇顿时噤若寒蝉。待到人散尽,含香忍不住拍手叫好:"郡主好厉害!您什么时候查的这些账?"
谢棠疲惫地靠回椅背:"昨夜。"她指了指案几旁那摞半人高的账册,"还差最后三本。"
含香心疼地替她揉肩:"当年伯府夫人教您管家,原想着能让您将来轻松些,谁承想这般繁琐……"
谢棠却轻笑出声:"这话可别让舅母知道。"她模仿着淮阳伯夫人严肃的语气,"'棠儿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主仆二人笑作一团,连日来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不少。谢棠望着窗外渐高的日头,忽然想起在淮阳伯府学管家的日子。
"含香。"谢棠突然正色,"去请阮红绡来一趟。"
"郡主有事?"
谢棠指尖轻点账册某页:"这些送往北疆的铁器账目……数量对不上。"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那行被朱笔圈出的记录上——"腊月初八,精铁三百斤,送北疆大营"旁边,赫然标注着"实收二百七十斤"。
"太子殿下到——"
通传声惊得谢棠手中朱笔一颤。她迅速将记载铁器往来的账册塞给含香,刚摊开米粮账目,李昭珩己跨入书房。他玄色骑装沾着淮南的尘土,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郡主近日掌家辛苦。"他指尖在案几边缘轻敲,节奏略显急促。“不知这府上管家事宜还算能上的了手?”
谢棠屈膝行礼,鬓边珠钗纹丝不动:"殿下远道而归,该是臣女前去问安才是。"
"你我之间何须这些虚礼。"太子伸手欲扶,谢棠却己自行起身。他指尖在空中停顿片刻,转而掸了掸袍角并不存在的灰尘,"侯府事务可还顺手?听说你处置了几个刁奴?"
"不过是些陈年旧账出了差错。"谢棠引他至客座,亲手斟茶,太子接过茶盏却不饮,指腹着杯沿:"比不得郡主雷厉风行。说起来..."他突然抬眼,"侯府与北疆的军需往来,如今也是你在经手?"
茶气氤氲中,谢棠看清太子眼底闪烁的精光。她不动声色地抚平袖口褶皱:"北疆事务向来由父亲亲自打理,臣女不过整理些琐碎账目。"
茶雾氤氲中,太子指腹反复杯沿,釉面发出细微吱嘎声。他突然倾身:"青龙寺那边……"
"可是有瑞王的消息了?"谢棠骤然抬头,眼中亮得惊人。含香蹙眉,就算郡主再关心瑞王,也知道面前的人是太子,怎么会把事情做的这么明显?除非……她是故意的。
瓷杯在太子掌心猛地一滑。他手背青筋暴起,却轻笑着放回茶盏:"郡主倒是...挂念三弟。"每个字都像从牙缝挤出,脖颈渐渐泛红。
"臣女只是……"
含香听到声响进来,太子面露不悦“出去!”
含香无措看向谢棠,谢棠轻轻挥手让她退出去。
"这是什么?"含香刚走,太子一把攥住她手腕,"你倒是告诉我,不论我如何更亲近,你都不远不近,有理有据,可一到瑞王的事儿,你就藏不住的在意,你是我的太子妃,凭什么!"太子压抑着怒火,眼底微红。
谢棠腕骨生疼,却仍挺首脊背:"殿下车马劳顿,难免燥郁,还是回府休息为好。"
这句话如同火上浇油。太子眼中血丝密布,突然发力将谢棠拽到身前。她后背重重撞上多宝架,架上珍玩哗啦落地。
"他到底好在哪?他能给你的,我难道给不了?"太子滚烫的呼吸喷在她颈侧,一只手己粗暴地扯开她衣领,"今日便让你知道……"
"放开!"谢棠屈膝顶向他腹部,却被早有防备的太子用腿压住。挣扎间她听到衣袖撕裂的声响,恐惧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阮红绡!含香!"她的呼救声被太子捂在掌中。那只手移向她的腰带时,谢棠突然发狠咬住太子虎口。
"啊!"太子吃痛松手,谢棠趁机扬手——
"啪!"
一记耳光清脆响亮地回荡在书房里。太子偏着头,左颊迅速浮现五指红痕。他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脸。眼中再无刚才的愠怒,反而有些悔意。
"郡主,我..."他声音发抖,看着谢棠凌乱的衣衫和红肿的手腕,踉跄后退两步,"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滚!”
谢棠打断他的话,攥住撕裂的衣领,胸口剧烈起伏,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接连落下。她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意识到,面前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就是她未来要嫁的储君。而自己如此抗拒和他亲近。
"殿下……臣女虽为臣,可是也是人。不是随便拿捏的狸奴!"这个字从她齿缝挤出,轻得几乎听不见。
太子张了张嘴。
“我……”
谢棠突然抓起案上砚台砸在地上,墨汁西溅如血,"滚!"
太子仓皇退至门边,险些被门槛绊倒。待脚步声彻底消失,谢棠才顺着多宝架滑坐在地。她盯着地上那滩墨迹,恍惚觉得那是自己被打碎的最后一丝幻想。
门外传来细微响动。含香抱着账册进来,看见这一幕吓了一跳。赶紧过来跪在她身旁,泪流满面却不敢出声。谢棠缓缓松开攥着衣领的手,露出锁骨处一道渗血的抓痕。
"郡主……太子怎么可以这么对你!"含香哽咽着去取药箱。
谢棠摇摇头,眼中的眼泪此刻格外闪着,自己撑地起身。她走到铜镜前,面无表情地整理衣衫,将散乱的发丝一一抿回鬓边。镜中那个女子眼神冰冷,与片刻前的惊慌判若两人。几乎咬着牙……
“那账本,你收好了。我们日后……有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