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大学心理卫生中心,沈医生的诊室。午后的阳光被百叶窗梳理成柔和的线条,安静地流淌在浅灰色的长绒地毯上。空气里混合着木质香气与雨后青苔的清冽,刻意营造的宁静之下,却涌动着一股无形的、紧绷的暗流。上一次诊室里那场无声的恸哭留下的沉重气息,仿佛尚未完全散去,又注入了新的、更加汹涌的未知。
许沉焰陷在宽大的米白色沙发里,深灰色卫衣的帽子依旧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像一块被投入温水的寒冰,但今天的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不安地涌动。他的身体比上次更加紧绷,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反复着左手腕骨上方一个被衣袖半遮半掩的位置——那里似乎有一圈陈旧而模糊的、不同于皮肤纹理的痕迹。
沈医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镜片后的目光更加专注,如同探照灯,试图穿透那厚重的冰壳。茶几上,那个装着深灰色卫衣碎片的透明标本袋依旧静静地放在那里,一角凝固的暗褐色血迹在光线下沉默地见证着过往的风暴。
“许同学,”沈医生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引导性的力量,“上次你说出了那个‘疼’字。这很不容易。那是身体的感觉。今天……或许我们可以试着,听听心里的感觉?在那个水晶烟灰缸砸下来之前,或者之后……心里……是什么声音?”
许沉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帽檐下的阴影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深潭眼底的暗流骤然加剧,翻腾起惊涛骇浪。他手腕的动作停滞了,手指僵硬地蜷缩起来。
沈医生没有等待回答,继续用平缓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引导:“是恨?恨那个施暴的人?还是怨?怨命运的不公?或者……是怕?怕它再次发生?怕……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入核心,“又或者……在那个瞬间,或者在那之后很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
这西个字,如同西颗精准投入深水炸弹,在许沉焰内心翻腾的暗流中引爆了前所未有的狂澜!
“呃啊——!”一声压抑的、如同从灵魂深处被撕裂般的痛苦嘶吼,猝然从许沉焰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他猛地抬起双手,不是捂眉骨,而是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十指深深地插入浓密的黑发中,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泛白!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狂风暴雨中濒临解体的帆船,从沙发上蜷缩滑落,重重地跪倒在柔软的地毯上!
深潭般的眼底,冰层被彻底炸碎,翻涌出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极致痛苦、暴戾、惊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的惊涛!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如同被投入地狱熔炉般翻滚着赤红的火焰和毁灭的气息!
“不……不……别问……别问……”破碎的、带着血腥气的词语,如同濒死的野兽的哀嚎,从他紧抱头颅的指缝间艰难地挤出,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抗拒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为什么……为什么……”他重复着,声音嘶哑破碎,身体抖得像一片落叶。
“告诉我,许沉焰。”沈医生的声音异常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穿透力,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投下的锚链,“那个声音!那个在深渊里问‘为什么是我’的声音!它后面……还藏着什么?!”
诊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许沉焰压抑不住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沉重喘息和身体撞击地毯的细微声响。
时间在无声的惨烈对抗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沈医生紧盯着地上那个剧烈颤抖的身影,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他知道,自己正在触碰那个最核心、最黑暗、被层层锁链缠绕的禁忌!
就在沈医生几乎以为那道闸门依旧无法冲破时——
“……地下室……”一个极其微弱、轻得如同呓语,却又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响的词,猝不及防地从许沉焰紧抱头颅的指缝间飘了出来!
沈医生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地下室?!
这个词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凿开了记忆的坚冰!周雅琴破碎的叙述、许沉焰剧烈的惊恐反应、那道疤痕……所有的线索瞬间被这个词赋予了极其恐怖的含义!
许沉焰的身体在说出这个词后,猛地停止了剧烈的颤抖,仿佛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他依旧死死地抱着头,蜷缩在地毯上,像一尊凝固的、充满痛苦的雕塑。深潭般的眼底,那翻腾的狂澜并未平息,反而被一种更深邃、更粘稠的黑暗所取代——那是被强行拖回地狱核心的、近乎窒息的绝望!
“……黑……好黑……”许沉焰的声音变得极其飘忽,如同梦游,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感,“……锁链……好冷……叫……叫不出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抓着地毯,指关节的旧伤再次崩裂,暗红的血珠渗出,沾染在浅灰色的绒毛上,如同盛开的、绝望的花朵。
“谁把你关进去的?”沈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强迫自己保持极致的冷静和专业,声音低沉却无比清晰,“是为了……惩罚你挡住了烟灰缸?还是……为了别的?”
许沉焰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紧抱头颅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咔吧”的轻响。深潭眼底的黑暗剧烈地翻涌,恐惧达到了顶点!
“不……不能说……”他如同梦呓般喃喃,声音里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被烙印般的禁忌感,“……说了……妈妈会……会……”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巨大的恐惧瞬间将他吞没!他猛地将脸更深地埋进地毯里,身体蜷缩得更紧,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声在诊室里回荡。
沈医生看着地毯上那个蜷缩的、被巨大恐惧和痛苦彻底吞噬的身影,看着他指间渗出的鲜血和那绝望的呜咽。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地下室”、“锁链”、“惩罚”、“妈妈会……”——这些破碎的词句拼凑出的画面,如同最黑暗的噩梦,让他这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愤怒。
那道坚冰,终于被凿开了核心的裂缝,涌出的却不是清泉,而是足以灼伤灵魂的、来自地狱的熔岩。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