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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大学心理卫生中心，沈医生的诊室依旧笼罩在刻意营造的宁静氛围中。木质香气混合着雨后青苔的清冽，百叶窗过滤后的阳光在地毯上投下柔和的光带。空气里却多了一丝无形的、紧绷的张力，像一根被拉紧的弦。
许沉焰陷在米白色沙发里，深灰色卫衣的帽子依旧严严实实地罩在头上，拉链拉到顶，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像一块拒绝被融化的坚冰，与周遭的“舒适”格格不入。右手随意搭在扶手上，指关节上歪斜贴着的创可贴边缘，渗出新鲜的、暗红色的血渍。他的视线凝固在墙角琴叶榕一片叶子的尖端，仿佛那里蕴含着宇宙终极的奥秘。
沈医生坐在他对面，姿态放松，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沉静，带着专业性的观察。他没有急于开口，让诊室里流淌着一种有重量的安静。桌面上，除了那杯袅袅热气的清茶，还多了一个东西——一个被小心地封在透明标本袋里的深灰色卫衣碎片，一角凝固的暗褐色血迹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沈医生将那个标本袋轻轻推到了两人之间的小茶几上，动作自然，没有多余的言语。
许沉焰的目光，终于从琴叶榕的叶尖极其缓慢地移动到了那个标本袋上。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帽檐下的阴影似乎更深重了一分。深潭般的眼底，冰层之下，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搅动了一下，瞬间又被更厚的寒冰覆盖。他没有去碰那个袋子，只是下颌线绷得更紧，像一把随时会崩断的弓弦。
“许同学，”沈医生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带着一种不评判的抚慰，“上次的沙盘，我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个被深埋、被锁链缠绕的骑士。还有……被扫落的吉他。”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落在许沉焰身上，“那场‘风暴’很激烈。风暴过后，总会留下痕迹。就像这块布料，还有……你手上的伤。”
沈医生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许沉焰指关节渗血的创可贴，又回到那个标本袋上。
许沉焰依旧沉默。只有那只搭在扶手上的右手，指节因为无意识的用力而更加泛白，挤压着伤口，暗红的血渍在创可贴下缓慢晕开。
“风暴本身不是问题。”沈医生的声音平缓，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问题是，风暴过后，我们如何面对那些被掀翻、被破坏的东西？如何……清理那些‘碎片’？”他指了指标本袋，“这块碎片，属于一件衣服，也属于一个……情境。它提醒着一些东西。我们或许可以试着……不去急着扔掉它，或者假装它不存在。而是……看看它？”
诊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送风声。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逝。
许沉焰的身体在深灰色卫衣下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帽檐下的阴影剧烈地起伏着，昭示着内心激烈的风暴。沈医生的话像一把细小的凿子，试图在他坚硬的冰壳上敲开一道缝隙。那些被深埋的画面——沙盘里疯狂的翻搅、天文社活动室角落里矮柜尖锐的金属包角、指关节撞击上去瞬间的钝痛和随之而来的、诡异的清醒感——不受控制地冲击着他的神经末梢。
“呃……”
一声压抑的、如同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痛苦闷哼，猝然打破了死寂！
许沉焰猛地抬起左手，不是去碰那个标本袋，而是狠狠捂住了自己的右眉骨！那里，那道狰狞的旧疤在帽檐的阴影下仿佛瞬间灼烧起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幻痛！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向沙发深处蜷缩，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深潭般的眼底瞬间被翻涌上来的、浓得化不开的惊惧和暴戾充斥！
“水晶……”一个破碎的、带着血腥气的词语，如同梦呓般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烟灰缸……”
沈医生的瞳孔骤然收缩！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捕捉到了那个关键词！周雅琴破碎的叙述——“水晶的……很重……砸在……”——瞬间与眼前这个少年痛苦的反应重叠！那道疤痕的来源，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得到了确认！
“是它吗？”沈医生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平稳，没有丝毫惊愕，只有一种深沉的共情，“那个砸过来的东西？”
许沉焰猛地抬起头！帽檐因为剧烈的动作向后滑落，终于露出了他那双眼睛——不再是深潭般的死寂，而是被彻底点燃的、翻滚着惊涛骇浪的痛苦和暴怒！那眼神像濒死的野兽，充满了被侵犯领地的狂躁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死死盯着沈医生，胸膛剧烈起伏，急促的喘息声在诊室里清晰可闻，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过来撕碎眼前的人！
“保护……”又一个破碎的音节从他牙缝里迸出，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绝望的执拗，“……挡……挡住……”
沈医生没有退缩，也没有靠近。他依旧稳稳地坐在那里，如同风暴中锚定的礁石，目光平静地迎视着许沉焰眼中那足以吞噬一切的狂澜。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力量：“你挡住了。你保护了你想保护的人。那个瞬间，你是个勇敢的骑士。”
“骑士……”许沉焰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眼中的狂怒和惊惧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着，然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迷茫的裂缝。沙盘里那个被深埋、被锁链缠绕的骑士形象，与现实中的自己产生了某种痛苦的共鸣。
“是的，骑士。”沈医生肯定地点头，目光落在许沉焰紧捂着右眉骨、指节发白的手上，“骑士也会受伤。伤口会疼，会留下疤痕。但疤痕不是耻辱，它是战斗过的证明。它提醒我们曾经面对过什么，以及……我们保护了什么。”
沈医生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装着布片碎片的标本袋，声音更轻缓了些：“风暴总会过去。留下的碎片，无论多锋利，多刺眼，都是经历的一部分。清理它们的第一步，不是毁灭，而是……看见。看见它，承认它在那里，然后……也许我们才能决定，是把它放进记忆的盒子里，还是……让它被风吹走？”
许沉焰眼中的狂澜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凝滞。他紧捂着眉骨的手，力道微微松了一丝。深潭般的眼底，那翻腾的暴戾和惊惧并未完全消散，但在那厚重的冰层之下，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迷茫和……一丝被理解的震动，极其艰难地穿透了出来。他不再看沈医生，目光重新落回那个装着碎片的标本袋上，眼神复杂得如同凝望深渊。
诊室里沉重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了一些，但那股无形的张力并未消失，只是从狂暴的飓风，变成了深水区危险的暗流。沈医生知道，那道坚冰，被凿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缝。而真正的清理，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