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香院偏殿。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合着陈旧殿宇特有的、挥之不去的阴冷潮气。窗棂紧闭,厚重的锦帘隔绝了外面深秋的天光,只留下几盏昏黄的宫灯,在角落里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光影。殿内空旷得可怕,除了沈清瑶躺着的这张硬板床榻,只有一张掉漆的方桌和两把椅子,再无他物。殿门外,隔着厚厚的门板,能清晰听到甲胄摩擦和沉重脚步来回巡视的声音,如同无形的铁笼,将她牢牢锁在这方寸之地。
沈清瑶靠坐在冰冷的床头,身上盖着半旧的薄被。额角撞伤处裹着厚厚的纱布,依旧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和肩胛深处未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闷痛。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感并未完全消退,眼前偶尔还会阵阵发黑。但她的眼神,却比这殿内的灯火更亮,更冷,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
她的左手,始终紧紧按在胸口衣襟之下。隔着薄薄的衣料,那个冰冷的、棱角分明的檀木盒子,紧紧贴着她的心口。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与那盒子里的东西——那染血的账页,那冰冷的印章——产生着无声的共鸣。那是她的命,是她父亲沉冤的基石,更是悬在太子一党头顶的断头铡刀!
肃王萧承恩。
沈清瑶的指尖无意识地着檀木盒粗糙的表面,脑海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那日金銮殿上,肃王如同定海神针般出现,以雷霆手段稳住了崩溃的朝局。他看似公允地将她安置在此,严加看守,保护了关键证物(或者说,是控制住了关键证物)。但他那双沉静如渊、深不见底的眼眸扫过她身下盒子时的目光……那绝非无意!那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审视与评估的冰冷目光。
他在等什么?
等皇帝醒来,亲手处置太子?等太子党羽被连根拔起,他坐收渔利?还是……在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将她和这盒子里的东西,一起推出去,成为他权力棋盘上最锋利的那颗棋子?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带进一股更深的寒意。
一个穿着低等宫女服饰、面容蜡黄、眼神怯懦的年轻女子,端着药碗,低着头,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地走了进来。她是这几日负责给沈清瑶送药和饭食的宫女,名唤小环。
“沈……沈小姐,该喝药了。”小环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惧,将药碗放在床边的矮凳上,便立刻退开几步,垂手侍立,头埋得更低,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不祥的气息。
沈清瑶的目光落在药碗上。浓黑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她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小环。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小环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能感觉到床上那位小姐的目光,像冰冷的针,扎在她的背上。这位小姐虽然重伤在身,脸色苍白如纸,可那双眼睛……太可怕了!比外面那些凶神恶煞的侍卫还要让人心头发寒。
“小环。”沈清瑶终于开口,声音因伤后虚弱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这几日,外面……可有什么消息?”
小环猛地一颤,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没有!奴婢什么都不知道!肃王殿下严令,任何人不得与小姐交谈,不得传递任何消息!奴婢……奴婢只是送药的!”她几乎要哭出来,声音带着哭腔。
“是吗?”沈清瑶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小环心上,“那……你方才进来时,为何特意看了一眼门框左侧第三块砖缝?”
小环的身体瞬间僵住!脸色由蜡黄转为惨白!她惊恐地抬起头,对上沈清瑶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幽深眼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以为自己做得极其隐蔽,只是习惯性地扫了一眼那个位置……怎么会……
沈清瑶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冰冷的了然。肃王果然在试探!他留下这个看似怯懦、实则可能肩负着某种“观察”任务的宫女,就是想看看她沈清瑶在软禁之中,会有什么动作,会试图联系谁,会如何处置那个盒子!
“你怕什么?”沈清瑶的声音放得更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目光却锐利如刀,“我又不会吃了你。只是这殿里太闷,想听听外面的风声罢了。比如……太子殿下,如今在何处?陛下……龙体可有好转?”
小环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死死咬着下唇,内心挣扎如同沸水。肃王殿下的严令如同悬顶之剑,可眼前这位小姐的目光……更让她感到一种灵魂被看穿的恐惧。
“太……太子……”小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慌乱地瞟向紧闭的殿门,仿佛怕被人听见,“被……被打入诏狱寒水潭……听说……听说黑衣卫在日夜拷问东宫的人……要……要揪出王衍在京城的内应……”
“陛下……陛下还在昏迷……太医署……日夜轮值……肃王殿下……监国理政……”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巨大的恐惧。
沈清瑶静静地听着,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太子入诏狱,皇帝昏迷,肃王监国……局势的发展,与她预判的并无二致。肃王果然在利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清洗太子势力,稳固自身权柄。
“那……姜副统领呢?”沈清瑶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按在檀木盒上的手指,却微微收紧了几分。
小环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起那个侍卫头子,下意识地回答:“姜……姜大人?他……他伤得很重……那一刀……差点……差点就……”她打了个寒噤,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景象,“被抬回禁军卫所了……听说……肃王殿下派了太医署最好的外伤圣手去……但……但能不能熬过来……还……还不好说……”
伤得很重……生死未卜……
沈清瑶的心猛地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翻涌。那个在千钧一发之际,用血肉之躯为她挡下致命一击的身影,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眼中那复杂的、决绝的目光……他到底是谁的人?他为何要救她?是为了皇帝的命令?还是……为了别的?
就在这时,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侍卫压低的呵斥声和另一个尖细嗓音的争执。
“……咱家奉贵妃娘娘懿旨,前来探视沈小姐伤势!贵妃娘娘心系侯府遗孤,特赐下上好伤药!尔等敢拦?!”
是太监的声音!而且提到了……姜贵妃?!
沈清瑶的瞳孔骤然收缩!姜柔!她怎么会在此时派人来?是试探?是拉拢?还是……落井下石?
小环吓得脸色煞白,几乎要在地。
沈清瑶迅速收敛心神,对小环低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方才的话,烂在肚子里。”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小环拼命点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殿门被粗暴地推开一条更大的缝隙,一名身着蓝灰色太监服、面白无须、眼神却带着几分倨傲的中年太监,在一名侍卫的“陪同”下,硬是挤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锦盒的小太监。
“沈小姐安好?”那太监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床榻方向拱了拱手,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在沈清瑶苍白的脸上和她按在胸口的手上飞快地扫过,“贵妃娘娘听闻小姐金殿受惊,伤势沉重,心中甚是挂念。特命咱家送来宫中秘制的‘九转还玉散’和‘紫雪续骨膏’,皆是疗伤圣品,望小姐好生将养。”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沈清瑶按着胸口的手上,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贵妃娘娘还说了,小姐此番受了大委屈,侯爷在天之灵,想必也盼着小姐平安。小姐手中若有什么……紧要的东西,可千万要收好了。这深宫之中,眼多手杂,稍有不慎……后果难料啊。”
赤裸裸的暗示!带着威胁!
姜柔不仅知道她手中有东西,而且明确点出是“紧要的东西”!她在警告!她在施压!她也在……试探沈清瑶的态度和底牌!
沈清瑶的心沉到了谷底,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勉强挤出一丝虚弱的感激:“多谢贵妃娘娘挂怀。臣女伤势无碍,劳娘娘费心了。娘娘恩赐,臣女愧领。”她微微欠身,动作牵动伤口,让她眉头紧蹙,更显羸弱不堪。
那太监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破绽,最终只看到一片病容和顺从。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又堆起假笑:“小姐客气了。东西送到,咱家就不打扰小姐静养了。望小姐……好自为之。”最后西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太监带着人退了出去,殿门再次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沈清瑶靠在床头,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衫。姜柔的出手,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她不仅知道了盒子的事,而且态度暧昧不明!是敌是友?她想要什么?是账册本身?还是想借账册扳倒肃王或者其他势力?
肃王的监视,姜柔的试探……她如同被放在烈火上炙烤的鱼肉,西面八方都是虎视眈眈的刀俎!而那个冰冷的檀木盒子,就是吸引所有目光和杀机的漩涡中心!
她必须尽快找到破局之法!必须弄清楚肃王的真实意图!必须……活下去!
苏府,西角小院。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寒风从破败的窗棂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鬼哭。屋里没有炭火,冰冷得如同冰窖。苏晚晴蜷缩在薄薄的被子里,身体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父亲依旧杳无音信。
朔方被屠城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京城蔓延。嫡母和两个嫡兄看她的眼神,己经不再是嫌弃,而是赤裸裸的、如同看死人般的冰冷。府里的下人也开始躲着她走,仿佛她身上带着亡父的晦气。她的处境,比囚徒还不如。
白日里,她曾试图偷偷溜出府,想去打听宫里的消息,想去承香院附近看看有没有一丝可能接近沈清瑶的缝隙。但苏府的大门如同铜墙铁壁,看守得比往日更严,嫡兄甚至亲自带人守在门口,防贼一样防着她,言语间极尽羞辱。
“一个罪臣之女,还想出去丢人现眼?”
“你那爹,说不定早就成了北狄蛮子的刀下鬼!识相的就乖乖待在屋里等死!”
“再敢乱跑,打断你的腿!”
刻薄恶毒的话语如同鞭子,抽打在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她只能退回这间冰冷破败的小屋,如同困兽。
就在这时,窗棂上传来极其轻微、如同老鼠抓挠般的“笃笃”声。
苏晚晴猛地从绝望中惊醒,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扇破旧的窗户。
声音又响了两下,带着一种特定的节奏。
是她和张婆子约定的暗号!
苏晚晴几乎是扑到窗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寒风夹杂着冰冷的雨丝立刻灌了进来。窗外,是张婆子那张在夜色下更显苍老惊恐的脸。
“姑……姑娘……”张婆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出……出事了!刚才……刚才后院角门……塞……塞进来一个东西……”
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上面沾满了污泥和……暗红色的、早己干涸的血迹!
“血……是血!姑娘!是血啊!”张婆子吓得几乎要瘫倒。
苏晚晴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颤抖着接过那个冰冷沉重的油布包,入手一片粘腻湿冷!那刺目的暗红血迹,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攫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和巨大的恐惧,手指颤抖着,一层层剥开那被血水浸透、变得僵硬冰冷的油布。
里面,是一块同样被血染透、边缘被撕扯得参差不齐的……粗麻布片!
布片上,用某种尖锐之物(也许是碎石,也许是断甲),蘸着那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血液,歪歪扭扭、力透布背地刻划着几个字:
「父危 朔方 秘道 速救 勿信人」
字迹扭曲,笔画深重,带着一种濒死挣扎般的绝望和急切!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生命刻下的烙印!
轰——!!!
苏晚晴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攥着那块染血的布片,冰冷的血渍粘在掌心,如同烧红的烙铁!
父亲!父亲还活着!在朔方!在屠城后的朔方!危在旦夕!
“秘道”?什么秘道?“速救”?谁能救?如何救?“勿信人”?不要相信任何人?!
巨大的冲击和无法言喻的狂喜、恐惧、茫然瞬间将她淹没!父亲还活着!但这血书……这如同来自地狱的求救信号……是谁送来的?怎么送来的?可信吗?如果是陷阱呢?
她猛地抬头看向窗外,张婆子早己吓得在地,语无伦次:“不……不知道是谁……塞进来的……就……就丢在角门……守门的……喝醉了……没看见……”
线索断了。
只有这块染血的布片,如同一个滚烫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谜团,沉重地压在她的手上,也压在她的心上。
父亲危在旦夕。
血书示警,勿信人。
而她,一个被家族抛弃、囚禁在冰冷角落的庶女,孤立无援,举目无亲。
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变数……
苏晚晴布满血丝、因绝望和震惊而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猛地转向皇宫的方向!穿过重重高墙,仿佛要看到那座被重兵把守的承香院!
沈清瑶!
只有她!
只有那个同样身处风暴中心、手握未知力量、或许……也正需要破局契机的女子!
承香院的黑盒子……朔方城的血书……
这两条看似毫无关联的绝路,在此刻,在苏晚晴被逼到悬崖边缘、退无可退的绝境中,如同两道被命运强行扭结在一起的荆棘锁链!
她必须出去!
必须见到沈清瑶!
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