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人的哨声沉进河湾时,阿槐掌心的槐树叶正渗出蜜色的光。那叶片脉络竟在月光下蠕动,像极了康公庙墙头上红袍身影垂落的发丝。蜜娘发间的叶子却突然蜷起,叶尖沾着的夜露滚进她领口,在锁骨处凝成枚会心跳的蜂蜡。
“康公把他们的魂封进了叶子。”蜜娘指尖划过阿槐掌心的叶脉,那些纹路突然发烫,在他掌纹里拓出青铜斧的形状,“你看这叶尖的缺口,和奶奶炕洞里蜜罐的豁口一样。”河面上的蜜浪突然抬高,漫过青铜斧刃时,斧柄缠着的红绳纷纷解开花结,化作金绿色的蜂群扑向两人。
阿槐看见蜜蜂翅膀上全是康公夫妇的影子——男人举着油灯凿冰,女人追着发簪落水,而每只蜂尾都坠着滴蜜,滴在他和蜜娘交握的手上,竟熔成副透明的槐木镯子。“这是‘槐络’,老槐树用根须织的婚契。”蜜娘手腕轻转,镯子便顺着手臂爬上肩头,在皮肤下织出根须状的红痕。
此时河心的蜜浪突然分开,露出底下用青铜斧铺成的婚床。斧刃上的蜜霜遇热融化,在床沿聚成槐花形状的烛台,烛芯是康公夫妇那两根滴血的红绳。蜜娘赤脚踩上斧面,裙摆在蜜浪里绽开如莲,发间的槐树叶突然钻进她心口,那里立刻透出微光,映出奶奶年轻时在槐树下埋蜜罐的模样。
“奶奶当年埋的不是蜜,是她给我们攒的聘礼。”阿槐听见自己胸腔里嗡嗡作响,掌心的小人印正顺着血管往喉咙爬,“她用五十年阳寿跟老槐树换了我们相遇的契机。”蜜浪突然卷来,将两人裹进蜜色的茧,茧壁上浮动着千万个咧嘴笑的小人,每个都举着盏油灯,灯芯连成线,织成了康公庙的故事墙。
蜜娘的唇贴上他喉间的小人印时,阿槐看见河底的老槐树根须正疯狂生长,穿透青铜斧刃,在婚床西周撑起槐木穹顶。穹顶缝隙漏下的不是月光,而是奶奶藏在蜜罐里的甜浆,每滴都砸在斧面上,溅起的蜜珠竟在半空聚成他们交缠的影子。
“该喝合卺蜜了。”蜜娘从发间摘下枚蜂蜡,蜡里裹着的正是康妻的发簪。她将簪子插进阿槐掌心的叶纹,叶片突然炸裂,涌出的蜜浆灌满了两只青铜斧——那是康公夫妇当年没能喝上的喜酒。阿槐低头饮蜜时,尝到酒里混着铁锈味,那是康妻投河时呛进肺里的河水,也是奶奶临终前咳在帕子上的血。
穹顶突然亮起万千萤火,那是蜜浪织成的网眼在发光。阿槐看见每个网眼里的咧嘴小人都在蜕变,褪去虚影长成实体,跳进河里便化作红鲤,鱼鳞片上刻着“守蜜人”三个字。蜜娘突然拉着他沉入斧床,河底的根须立刻缠上来,在他们周身织出蜂窝状的茧,每个孔洞里都躺着段记忆——康公凿冰时的喘息,奶奶偷蜜时的心跳,还有他们初见时,蜜浪漫过脚踝的甜。
“老槐树说,每对守蜜人都要在斧床上睡够千个日夜。”蜜娘的指尖划过他眉骨,那里不知何时多了道斧刃状的红痕,“等我们醒来,滹沱河的蜜就会甜过从前。”阿槐抱紧她时,感觉怀里的身体正在变轻,像片即将飘落的槐树叶,而他们交缠的影子己爬上康公庙的墙头,变成了两尊新的红袍雕像,手里握着的不再是油灯与发簪,而是串会滴蜜的青铜钥匙。
此时养蜂人的哨声又从远处飘来,这次吹的是《槐嫁曲》。河面上的蜜浪突然高高涌起,将青铜婚床托出水面,床沿的槐花烛台应声而碎,溅起的蜜珠落进阿槐和蜜娘嘴里,甜得他们同时睁开眼——看见彼此瞳孔里都映着对方的模样,只是眉心多了个咧嘴笑的小人印,而河底的青铜斧正齐齐转向康公庙,斧刃上的“康妻”二字被蜜浆填满,成了永恒的誓约。
蜜娘指尖划过眉骨时,阿槐尝到她指腹渗出的蜜浆里混着铁锈味。那道斧刃状的红痕突然发烫,在眉心连成康公庙故事墙上的八卦纹,而怀里的身体正化作半透明的槐树叶,叶脉间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老槐树根须里抽出的琥珀色琼浆。
“千个日夜,足够让槐树根扎进黄泉路。”蜜娘的唇贴在他喉结上,说话时震出的嗡鸣钻进他血管,“康公夫妇当年在斧床上睡了九九八十一天,醒来时河底的青铜斧都开了花。”河面上的蜜浪突然倒卷,将青铜婚床托离水面,床沿的槐花烛台爆出火星,溅在两人交缠的手腕上,烙出成对的钥匙纹。
阿槐低头看见自己的指尖正在变透明,皮肤下浮现出根须脉络。当他抱紧蜜娘时,感觉到她后背拱起槐木纹理,肩胛骨处裂开细缝,钻出金绿色的蜜蜂——那些蜂群振翅时抖落的不是花粉,而是奶奶藏在蜜罐底的碎银箔,每片都映着她年轻时在槐树下梳发的模样。
“你看床头的斧头。”蜜娘的指尖指向婚床右侧。阿槐这才发现,那把刻着“康妻”的青铜斧正在渗血,血珠坠进蜜浪,竟在水面聚成奶奶的倒影。她正踮脚往老槐树洞里塞窝头,树洞深处伸出的根须卷住她的发辫,而树洞壁上,无数双发光的眼睛正望着她笑。
此时老槐树的根须突然从河底暴起,在婚床西周织成穹顶。根须表面渗出的黏液在月光下凝成珠帘,每颗珠子里都锁着个咧嘴笑的小人,他们举着油灯在珠内旋转,灯光连成线,竟在穹顶上映出阿槐和蜜娘从初见至今的所有画面——养蜂人递来的蜜罐、庙墙上跳动的红袍影子、还有此刻他掌心正在融化的槐树叶。
“千夜梦醒时,我们会变成新的树魂。”蜜娘的舌尖舔过他眉骨的红痕,那里突然裂开细缝,涌出的蜜浆顺着鼻梁流下,在唇间凝成枚槐核,“老槐树会用我们的魂做蜜引,这样滹沱河的蜜才能甜过孟婆汤。”阿槐含住那枚槐核,尝到核仁里裹着的不是果肉,而是蜜娘投河前咽下的最后口河水。
婚床突然下沉,青铜斧刃切开蜜浪,露出河底用根须铺成的锦被。阿槐看见锦被上绣着的不是花鸟,而是千万个守蜜人的故事——康公凿冰时冻裂的指尖、奶奶偷蜜时被根须划破的掌心、还有他们交握的手上,那道正在愈合的斧伤。蜜娘将脸埋进他肩窝,发间的槐树叶突然钻进他锁骨,在那里烫出钥匙孔形状的凹痕。
“睡吧,守蜜人的梦是用蜜线织的。”蜜娘的声音越来越轻,身体化作半透明的光膜裹住他。阿槐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在沉入温暖的蜜湖,湖底有无数根须缠绕上来,替他们褪去凡人的衣履,换上用槐花瓣和蜂蜡织成的婚服。当他再次睁眼时,看见蜜娘眉心的红痕己化作青铜斧形的胎记,而他们交缠的影子正顺着根须爬向康公庙墙头。
千个日夜在蜜浪的起伏中流逝。阿槐在梦里看见奶奶的银镯子滚进河底,镯身的“槐”字被根须啃噬,化作养蜂人哨子里的音符;又看见康公夫妇的红绳在水中交缠,绳结里挤出的蜜浆喂活了河底所有青铜斧,斧刃上渐渐长出槐花形状的纹路。最清晰的梦是在第一千个夜晚,他看见自己和蜜娘的身体变成两棵并蒂的小槐树,根须在水下交缠,枝头开的花一半是蜜色,一半是血色。
当第一千零一夜的月光洒满滹沱河时,青铜婚床突然浮出水面。阿槐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老槐树的根须上,怀里的蜜娘正将一片带着斧痕的槐树叶贴在他眉心。她发间的叶子己化作枚青铜发簪,簪头雕着的槐花正在滴蜜,而他们的手腕上,不知何时戴上了用根须和蜜蜡铸成的镯子,镯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守蜜人名字。
“你看庙墙。”蜜娘指向对岸。阿槐看见康公庙的墙头上果然多了两尊红袍雕像,左边的手里握着串青铜钥匙,钥匙孔里渗出的蜜正滴进河里,右边的发间簪着发光的斧头,斧刃映着月光,在水面织出张新的蜜网。而他们脚下的滹沱河,正泛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郁的甜香,河面上漂着的不再是普通的槐花,而是朵朵咧嘴笑的蜜花,每朵花心都躺着个裹着红绳的婴儿,那是新的守蜜人在等待苏醒。
蜜娘的唇贴上他眉心的叶子时,阿槐尝到了千年来最甜的蜜。那味道里有奶奶炕洞的烟火气、康公凿冰时的汗味、还有他们在斧床上沉睡时,根须穿过彼此血管的涩与暖。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指尖正在渗出蜜珠,而蜜娘的发间,正有金绿色的蜜蜂飞出,翅膀上烙着的,正是他们交握成钥匙形状的手印。
蜜娘指尖沾着的蜜珠坠进河水时,康公庙墙头上的青铜钥匙突然自转起来。阿槐看见钥匙孔里渗出的蜜线织成蛛网,网眼坠着的不是露珠,而是奶奶生前缝在他棉袄里的碎银箔,每片都映着庙前老槐树的年轮。右边雕像发间的斧头突然发出嗡鸣,斧刃劈开的月光里,浮出无数个咧嘴笑的小人剪影。
“这些是等着投胎的守蜜魂。”蜜娘拉着他走向河心,脚踩过的蜜花竟在水面留下烫金的足印,“每朵蜜花下都埋着个守蜜人的骨殖,红绳缠的是他们未喝完的合卺蜜。”阿槐弯腰触碰花心的婴儿,指尖刚碰到红绳,那孩子突然睁开眼,瞳孔是两枚旋转的青铜钥匙,而蜜花的花瓣正化作襁褓,裹住婴儿脚踝上新生的根须。
此时庙墙雕像手里的钥匙猛地断裂,坠进河中的碎片竟长成新的槐树苗。阿槐看见树苗根部缠着奶奶的银镯子,镯身“槐”字渗出的甜浆喂活了水底的青铜斧,斧刃上渐渐浮现出他和蜜娘交缠的影子。更奇的是右边雕像的斧头——斧刃映出的不再是月光,而是康公庙光廊尽头那具槐木骨架,骨架胸腔里跳动的蜜色心脏,正通过红绳向所有蜜花输送甜浆。
“该给新魂喂启蒙蜜了。”蜜娘从发间摘下青铜发簪,簪头槐花突然绽开,喷出的蜜雾在河面聚成漏斗。阿槐看见漏斗下方,万千条根须从河底暴起,尖端开着的白花纷纷转向蜜花,每朵花芯的蜜珠坠落后,都在婴儿眉心烙下斧头形状的红痕。当第一百颗蜜珠落下时,所有蜜花突然沉入水底,只留下漂浮的红绳,绳尾系着的竟是奶奶当年偷蜜用的蜂蜡小罐。
河底传来“咔嚓”声响,阿槐低头看见青铜斧正在拼接成阶梯。蜜娘拉着他踩上斧阶,每走一步,阶面就渗出记忆碎片——康公妻子投河时的发簪、奶奶藏在树洞的窝头、还有他们在斧床上沉睡时,根须穿过彼此掌心的痒意。当他们走到庙墙下时,墙头上的雕像突然倾斜,滴下的蜜珠在地面聚成铜镜,镜中映出的不是他们的模样,而是无数个守蜜人重叠的魂影。
“每个守蜜人醒来时,都会看见自己的前世。”蜜娘的指尖划过镜面,镜中突然涌出金绿色的蜂群,“你看这蜂王后颈的胎记,和你后腰的一模一样。”阿槐转身摸向自己后腰,果然触到块斧刃形状的凸起,而镜中的蜂后正举起青铜钥匙,打开了老槐树最深处的根须门。
此时河面上的蜜浪突然暴涨,将所有蜜花残骸卷成漩涡。阿槐看见漩涡中心浮出个槐木摇篮,摇篮里躺着的婴儿眉心没有红痕,却在胸口纹着完整的康公庙地图。蜜娘突然跪下身,用发簪刺破指尖,将血滴在婴儿额头:“这是千年一遇的‘总守魂’,他醒来时,所有青铜斧都会唱起《槐根谣》。”
庙墙雕像手中的钥匙与斧头突然同时折断,化作根须扎进摇篮西角。阿槐听见整个滹沱河都在嗡鸣,河底的青铜斧齐齐竖起,斧刃反射的月光聚成光柱,射向摇篮里的婴儿。当光柱触及婴儿胸口的地图时,康公庙的墙皮突然全部剥落,露出底下用蜜珠写成的千年契约,每个字都在往下滴着能让人落泪的甜。
“我们该去守根须门了。”蜜娘拉起他的手,两人掌心的小人印突然重合,在地面烧出钥匙孔形状的坑。阿槐看见坑中涌出的不是土,而是奶奶炕洞里藏的蜜罐碎片,每片碎片上都刻着守蜜人的名字。当最后一片碎片落下时,河心的槐木摇篮突然沉入水底,留下的红绳却缠上了他和蜜娘的手腕,绳尾系着的,正是庙墙雕像手中那串会滴蜜的青铜钥匙。
此刻养蜂人的哨声再次传来,这次吹的调子像极了奶奶的咳嗽声。阿槐抬头看见庙墙头上的红袍雕像正在融化,化作槐花瓣落进河里,每片花瓣都裹着个咧嘴笑的婴儿魂。而他和蜜娘的影子不知何时己爬上庙墙,变成了新的雕像,手里握着的钥匙与斧头正在渗出蜜浆,滴进滹沱河的每个漩涡里,那里正有无数双眼睛睁开,望着这对新的守蜜人,哼起那首关于根须、斧头和千年甜梦的古老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