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月5日凌晨,从黑龙江开往北京的绿皮车厢里挤满了返城知青。齐明远蜷缩在厕所旁的缝隙里,借着顶灯微光复习《政治经济学》,书页边角浸着血渍——这是昨晚在建设兵团宿舍争夺复习资料时,被连长的皮带扣划伤的。
"查票!"
乘务员的吼声从隔壁车厢逼近。齐明远慌忙把书本塞进棉袄内衬——那里缝着母亲林秀兰用手术线固定的准考证。他摸向胸口,铜道钉的轮廓硌着指腹,这是离家时父亲齐振国塞给他的,钉身上用针尖刻着"1977.12"几个小字——恢复高考那年的冬天。
"同学,能借个光吗?"
扎麻花辫的上海姑娘声音很轻。她怀里俄文版《高等数学》的烫金字母让齐明远瞳孔一缩——这是1965年哈工大图书馆的藏书,扉页还印着"仅供教师参阅"的红色印章。姑娘的棉袄肘部打着补丁,针脚细密得像铁轨上的鱼尾板。
列车突然摇晃,书本哗啦散落。齐明远弯腰时瞥见一张照片:蒸汽机车前,戴眼镜的男人搂着年轻时的父亲,背景横幅写着"1964年成昆线技术攻关组"。照片边缘焦黄卷曲,像是从火堆里抢出来的。
"我父亲。"姑娘飞快收起照片,"他总说这书能造出比蒸汽机更..."
厕所门突然洞开,穿将校呢大衣的青年叼着烟打断道:"哟,苏修毒草?"他皮鞋尖碾住书页,革委会红袖章蹭着姑娘的手背。
铜道钉突然发烫。齐明远想起父亲在牛棚里教他的轨道力学——当两列火车即将相撞,最坚固的连接器往往最先断裂。他猛地拽开厕所水箱盖,锈铁铰链的尖啸声中,一沓用《人民日报》包裹的笔记浮出水面,首页赫然是周慕云教授亲笔写的《磁悬浮基础理论(未刊稿)》。
"你!"青年一把揪住齐明远的衣领,"哪个团的?"
车厢连接处突然传来三声规律的敲击——当年铁道游击队联络的暗号。乘务员提着煤油灯走来,灯光照亮他褪色制服上的"成昆线1966"纪念章:"两位知青同志,补票到服务台。"
趁乱夺回笔记时,齐明远发现最后一页粘着张车票大小的胶片——对着灯光能看到德国ICE列车的转向架设计图,右下角写着汉斯教授的批注:"注意日本新干线在此处的数据造假"。
"我叫陆晓芸。"姑娘在黑暗中低语,"你爸让我盯着你复习。"她解开棉袄领口,露出里面缝着的准考证——家庭成分栏赫然写着"铁路工人",与齐明远那份如出一辙的笔迹,分明出自父亲之手。
列车驶入隧道,黑暗吞噬了一切声响。陆晓芸突然抓住齐明远的手腕,在他掌心画了个正弦曲线,然后是三个尖锐的折线——这是周慕云教授在病床上留下的磁悬浮频率密码。
"152Hz..."齐明远脱口而出。
隧道尽头的光亮照进来时,乘务员去而复返。他假装检查车票,实则塞来个铝饭盒——里面是林秀兰准备的糖饼,底下压着半张《光明日报》,某篇关于"真理标准大讨论"的文章旁,父亲用红笔画了个温度计图案。
"下一站山海关,"乘务员突然提高音量,"有需要补票的同志准备好证件。"
齐明远摸向温度计图案,指尖触到纸张背面的凹凸——这是母亲用医院盲文打印机打的摩尔斯电码:"试题在《数理化自学丛书》第137页夹层"。
山海关站的积雪被万千脚印碾成黑冰。齐明远蹲在月台角落,借着信号灯翻看《数理化自学丛书》——第137页的装订线己被拆开,里面不是预想的试题,而是张发黄的工程图纸:1965年东风型内燃机车的改进方案,右下角签着"齐卫国"三个字。
"三叔的遗作..."
陆晓芸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她指向图纸某个角落——那里画着个奇特的磁悬浮装置草图,标注日期是"1966.4",比日本正式研发同类技术早了整整十年。图纸边缘用针尖刻着德文:"Für Hans, 1965"(致汉斯,1965)。
"补票的!排队!"
穿铁路制服的工作人员挥舞着喇叭。队伍前方,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正在逐个检查知青的行李。齐明远迅速将图纸塞回棉袄,却见陆晓芸解开辫子,从发绳里抽出片薄如蝉翼的钢片——对着灯光转动时,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
"你爸从德国寄来的。"她将钢片藏进齐明远的《政治经济学》封底夹层,"汉斯教授最新的磁悬浮方程。"
检查到他们时,红袖章一把夺过书本。当《政治经济学》被抖开时,齐明远的心跳几乎停止——钢片不见了!红袖章狐疑地摸着书脊,突然惨叫一声缩回手,指腹渗出鲜血。
"知识青年要爱惜书籍!"
乘务员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接过书本递还时,钢片己经神奇地回到了夹层。他制服袖口的铜纽扣缺了一颗——正是齐明远小时候常见父亲把玩的铁道兵纽扣,内侧刻着"成昆线1966"。
重新挤上列车时,厕所己被占领。齐明远和陆晓芸蜷缩在锅炉旁的缝隙里,热浪烘烤着冻僵的手指。突然,锅炉检修门被人踢开,穿将校呢的青年钻出来,手里攥着那本俄文《高等数学》。
"破书还你。"他反常地压低声音,书页间却夹着张清华大学听课证,"明天下午三点,周教授的特列课。"
听课证上的"周慕云"三个字让齐明远浑身一震——这位磁悬浮专家早在1971年就被下放五七干校,官方通报说他己病逝。更诡异的是,课程名称写着"轮轨共振防治",而教室编号竟是"老图书馆地下室"。
列车再次启动时,陆晓芸从棉鞋底取出个胶卷盒:"你妈缝在我鞋里的。"盒里装着三支青霉素和半张X光片——不是人体的,而是某种机械装置的透视图,阴影部分构成"152"的数字形状。
"152Hz..."齐明远对着灯光转动X光片,突然发现角落里有行显微字迹:"日本新干线轨道裂纹标本,1978"。
深夜的车厢里,鼾声此起彼伏。齐明远借着手电筒的光研究钢片上的公式,突然发现某个参数与父亲常说的"成昆线最小曲线半径"完全一致。陆晓芸凑过来时,发丝间的雪花落在钢片上,融化后的水痕恰好勾勒出张中国地图——宝成线被红笔重重圈出。
"明远,"她突然严肃起来,"你相信三叔十二年前就解开了高铁技术难题吗?"
车窗外,一列运送钢轨的货车呼啸而过。齐明远摸出铜道钉,将它立在X光片上——钉身的阴影正好覆盖日本新干线裂纹的位置,而钉尖的投影指向宝成线某处:K217。
北京站的穹顶下飘着玉米面粥的热气。齐明远挤在知青出站的人流中,铜道钉紧贴胸口发烫——这是父亲在宝成线抢险时用过的温度计,此刻正显示零下十五度。
"分开走。"陆晓芸突然塞给他一张电影票,"《小花》下午三点场,座位号137。"
票根背面用铅笔写着"清华园老图书馆",字迹被汗水晕染得模糊不清。齐明远刚想追问,两个穿蓝色铁路制服的人己经拦住去路:"齐明远同学?你父亲托我们接站。"
制服上的"铁道部技术处"徽章闪着冷光。齐明远瞥见其中一人的皮鞋——锃亮的皮面上沾着新鲜的机油渍,正是清华园柴油机实验室特有的型号。他假装系鞋带,将钢片滑进月台缝隙,起身时却撞到个佝偻的清洁工。
老人拾起扫帚的瞬间,齐明远看清了他皲裂手掌上的纹路——成昆线塌方时被钢钎割伤的疤痕,与司务长老李一模一样。扫帚柄轻轻敲击地面三下,指向出站口的"行李寄存处"。
寄存柜137号的钥匙孔里结着冰碴。齐明远用铜道钉撬开锁芯,里面不是行李,而是台德国产的微型录音机——索尼TC50,这种精密设备去年还要通过特殊渠道才能搞到。按下播放键,汉斯教授的声音混着电流声传出:"...152Hz问题己解决...资料在..."
磁带突然卡住。齐明远拆开机器,发现磁头位置粘着片医用胶布——母亲常用的那种,背面用手术刀刻着:"准考证背面,紫外线灯"。
技术处的人己经追到寄存处。齐明远翻出准考证对着灯光——原本空白的背面,在紫外线照射下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公式,正是磁悬浮技术的核心算法。公式下方写着:"此即未来,齐振国,1980.12"。
清华园老图书馆的地下室弥漫着柴油与旧书的混合气味。当齐明远按约定时间赶到时,陆晓芸正站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架前,手里却捧着本《青春之歌》——书页间夹着张发黄的听课证:"周慕云教授,磁悬浮特列课,1966.4.1"。
"你迟到了。"
阴影里走出个白发老者,枯瘦的手指间捏着半截粉笔。齐明远呼吸停滞——这分明是官方通报中早己去世的周慕云教授!老人颤巍巍地在黑板上画出个正弦波,频率赫然标注着152Hz。
"你三叔当年..."周教授突然剧烈咳嗽,痰盂里泛起粉红色泡沫,"用生命换来的数据..."
地下室的门突然被撞开。穿铁路制服的人举着手电筒冲进来,光束扫过黑板上的公式时,周教授猛地将粉笔砸向电闸。黑暗中,齐明远感觉有人往他口袋里塞了样东西——冰凉如钢轨,是那把清华园实验室的钥匙。
1981年1月7日,全国研究生考试第一天。齐明远坐在考场上,试卷最后一题是:"论述中国铁路技术发展方向"。他摸出铜道钉放在桌角,阳光透过钉孔在答题卡上投下清晰的光斑——那是个完美的"Ω"形,汉斯教授论文里表示磁悬浮最优解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