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1月,哈尔滨火车站外的气温降至零下西十度。
齐振国踩着没膝的积雪巡查瘫痪的铁路线,怀表上的指针己经冻住。在他面前,三台蒸汽机车像冻僵的巨兽般趴在铁轨上,锅炉外壳结着厚厚的冰甲。调度员小张拖着雪橇跑来,橇板上堆着用棉被包裹的火车零件。
"齐总工,这是最后能拆的仪表了!"小张的狗皮帽上挂满冰溜子,"再拆下去,开春就没车用了。"
齐振国掀开棉被,里面是几块结霜的蒸汽压力表。玻璃表面凝着奇特的冰花图案——那是机油低温凝固形成的,形状酷似铁路线网图。最精密的那块表盘上,"长春仪表厂1956"的钢印己被冰晶覆盖。
机务段食堂改成了临时修理间。林秀兰正用医用酒精清洗冻伤的零件,酒精很快结成了冰碴。她身旁的铁皮炉子上煮着"代食品粥",里面翻滚着皮革碎片和锯末,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
"老齐,你看这个。"她递过放大镜。压力表内部有处细微裂痕,裂纹走向与哈尔滨铁路枢纽图惊人相似。
"是冷脆。"齐振国哈着白气,"苏联钢材不耐寒......"
突然,窗外传来狗吠声。二十多架马拉雪橇驶入站台,每架都载满冻硬的麻袋。工人们欢呼着"粮食到了",可当麻袋摔碎在月台上时,露出的却是黑褐色的甜菜渣——这是糖厂榨剩的废料,现在成了救命的口粮。
"铁路不通,只能靠这个。"马夫搓着冻伤的手,指向城外,"松花江封死了,雪橇队每天摔死两匹马......"
深夜的档案室,齐振国借着油灯翻阅父亲1938年的东北铁路防寒记录。泛黄的纸页上记载着日军应对极寒的方法:"以马匹拖行轻便轨道车"。一张照片从夹页滑落——年轻的齐远山站在雪橇旁,橇板下赫然装着铁路轮对。
"有办法了!"他抓起图纸冲进车间,却看见工人们正拆解最后一台机车的暖气管——那些珍贵的铜管将被改造成蒸馏器,用来提取甜菜渣里的残糖。
"不能拆!"齐振国拦住抡锤的王铁柱,"这是锅炉防冻的关键......"
老工人缓缓摘下手套,露出紫黑色的手指:"卫生院躺着三十个孩子......"他的声音比气温更冷,"没糖,他们撑不过三天。"
铜管在寒风中发出脆响,像一根根被折断的铁路脊梁。
松花江冰面上,齐振国带着技术员们测试改良的轨道雪橇。钢制橇板下装着从报废机车上拆下的轮对,八匹蒙古马喘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成冰霜。
"时速十五公里!"小张趴在雪橇上读着怀表,"比普通雪橇快三倍!"
齐振国却没有回应。他盯着冰层下的黑影——那是被封冻的苏联油罐车,透过冰面能看到"防冻液专用"的俄文标识。更深处还有更大的阴影,疑似整列失踪的防寒材料专列。
"齐总工!"江岸上有人挥舞着麻袋片,"出事了!"
卫生院的走廊里弥漫着刺鼻的酒气。五个孩子躺在临时病床上抽搐,嘴角挂着白沫。林秀兰用镊子从孩子口中取出未消化的甜菜渣,在酒精灯下泛出诡异的蓝光。
"不是食用酒精。"她声音发抖,"是工业溶剂......有人在甜菜渣里掺了甲醇。"
王铁柱冲进来,手里攥着半张货运单:"查到了!这批甜菜渣是从吉林化工厂运来的!"单据背面印着模糊的"实验用途"字样,但收货单位被人用墨水涂改成了"救灾粮"。
齐振国摸向腰间的搪瓷缸——缸底的弹孔现在插着根医用导管,正给危重患儿输氧。他突然发现缸身上的"赠给最可爱的人"红字下方,隐约露出日文片假名——这容器原本是装工业试剂的。
暴风雪中的化工厂废墟像座鬼城。齐振国踹开结冰的仓库门,手电筒照出上百个贴有骷髅标志的铁桶。每个桶上都用日文写着"甲基アルコール(甲醇)",生产日期是昭和16年。
"小鬼子留下的毒窝......"王铁柱的钢钎撬开个漏桶,液体早己冻成蓝色冰晶。
最里间的铁柜里锁着本值班日志。齐振国撕开冻脆的纸页,最后一条记录写着:"为满洲国铁道部队配制防冻液,1945.8.10"——日本投降前五天。
"有人知道这些毒桶的位置。"林秀兰的医用镊子指向某个签名,"这个佐藤......"
院外突然传来马匹嘶鸣。两人冲出去时,看见小张的雪橇被掀翻在冰面上,甜菜渣撒了一地。几个穿"粮食调运"制服的汉子正骑马逃离,马鞍上挂着化工厂的标牌。
机务段的锅炉房首次冒出炊烟。齐振国看着那几根抢救回来的铜管重新接上蒸汽机,心里却没有丝毫喜悦。防冻系统恢复了,但蒸馏器停摆意味着明天开始,卫生院将断供医用酒精。
"做选择吧。"林秀兰递来两张纸:一张是铁道部要求"确保运输畅通"的急电,另一张是卫生院的孩子名单,后面标注着每人每天所需的酒精量。
齐振国走到窗前。月光下,那列被改造的轨道雪橇静静停在站台旁,橇板上的冰晶折射出奇异的光谱——像条微型铁路,蜿蜒通向看不见的远方。
1961年3月,松花江的冰层开始发出危险的断裂声。
齐振国站在凿开的冰窟旁,看着潜水员将钢缆系在江底列车的气闸上。当绞盘转动时,冰水翻涌出几个锈蚀的铁桶——正是化工厂丢失的那种甲醇容器,但标签被换成了"食用酒精"。
"停!"齐振国突然喊道。他指向刚出水的车厢编号:"这不是防寒专列,是日军731部队的给养车!"
潜水员惊恐地割断钢索。在缓缓下沉的车厢窗口,能看见里面整齐码放的玻璃容器,每个都泡着扭曲的标本——那是当年用于冻伤实验的活体组织。
化工厂的地下室里,齐振国踢开最后一道锈死的铁门。手电筒照出个白发老者,正往甜菜渣里勾兑蓝色液体。他转身时露出左脸的烧伤疤痕——和值班日志上的"佐藤"签名如出一辙。
"为了帝国铁路......"老头的中文带着浓重大连口音,"满洲需要抗寒的铁道兵......"
林秀兰的医用镊子突然抵住他喉咙:"所以你在甜菜渣里下毒?"
"不!"老头疯狂摇头,"是他们在粮食里掺我的防冻液!"他指向墙上发黄的《满洲铁路图》,上面标注着几十个埋藏点,"这些才是真正的......"
枪声打断了告白。副局长带着保卫科冲进来,子弹在化学罐间反弹。佐藤胸口中弹倒下时,手指死死抠着地图上的某个点——正是哈尔滨机务段的位置。
最后的选择摆在齐振国面前:机务段地下埋着日军遗留的防冻剂,足够支撑整个严冬。但启用它,就意味着承认伪满技术;而继续使用雪橇运输,每天都会有孩子因缺医少药死去。
"用吧。"王铁柱突然开口,他摘下狗皮帽露出满头的刺青——那是日军铁道联队的编号,"我当了十年劳工,知道怎么处理这些脏东西。"
深夜的机务段操场,工人们沉默地挖掘着。当第一桶防冻剂出土时,齐振国在上面泼了桶柴油,划着火柴。
"铁路可以冻,"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人心不能冻。"
1961年4月12日,哈尔滨站迎来了第一列解冻的火车。
齐振国站在月台上,看着孩子们往蒸汽机车的锅炉上贴剪纸。那些曾经用来蒸馏酒精的铜管,现在重新喷出洁白的蒸汽。铁轨旁的积雪融化成溪流,冲走了整个寒冬的阴霾。
林秀兰抱着康复的患儿走来,孩子手里攥着个冰雕的火车头——那是用最后一块江冰雕刻的,正在阳光下慢慢融化。
"你看,"她指着远处,"雪橇。"
那架改装过的轨道雪橇静静停在站台尽头,橇板下的轮对己经卸下,重新装回了机车上。融雪在它周围汇成小小的湖泊,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像极了齐振国搪瓷缸底的那个弹孔,终于不再渗出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