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轨上的家族

第11章 土高炉里的钢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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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钢轨上的家族
作者:
回头是片山海关
本章字数:
7244
更新时间:
2025-05-26

1958年9月,河南信阳的土高炉群喷吐着猩红的火舌。

齐振国站在炉火映照的土坡上,手中攥着半截扭曲的铁轨。在他脚下,十几个农民正用木杠抬着整段钢轨,喊着号子往三号高炉走去。钢轨上还能看见"汉阳铁厂1903"的铭文,那是中国最早的铁路钢轨之一。

"齐技术员!"公社书记老王小跑过来,汗湿的背心上印着"超英赶美"的红字,"您看这炉钢水成色咋样?"

高炉口突然喷出团蓝色火焰,围观人群爆发欢呼。齐振国却盯着炉渣里未融化的道钉——那些铜钉在高温中扭曲变形,像极了朝鲜战场上被燃烧弹烧焦的铁道兵遗体。

"温度不够。"齐振国踢了踢炉渣,"钢轨熔点1500度,土炉子最多1200。"

老王的笑脸僵住了:"您这话可不敢乱说,县里明天要来验收万吨钢......"

夜色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林秀兰骑着公社唯一的白马赶来,白大褂下摆沾满泥浆:"老齐!快回卫生院!孩子们......"

卫生院的煤油灯下,躺着十几个昏迷的孩童。他们手腕上系着红领巾,指甲缝里全是铁锈——这些小学生参加了"全民炼钢突击队",在砸铁轨时吸入了有毒粉尘。

"不是普通铁锈。"林秀兰的听诊器滑过孩子胸腔,里面传出拉风箱般的杂音,"钢轨涂层含铅,高温挥发......"

窗外突然锣鼓喧天。公社广播里播放着喜讯:"我县提前完成全年钢铁指标!"欢呼声中,齐振国看见老王带着人冲进铁路器材库,更多的备用钢轨被拖出来,在月光下像一条条僵死的铁蛇。

"得阻止他们。"齐振国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个搪瓷缸,是朝鲜战场带回来的。缸底还留着弹孔,正好能过滤掉水里的铁渣。

"没用。"林秀兰按住他的手,"刚接到通知,全县铁路停运三个月,全力保钢。"

后半夜,齐振国独自来到废弃的调车场。原本整齐堆放的备用钢轨己经消失大半,剩下的也都标上了"炼钢专用"的白漆编号。他在轨道间隙里发现了几本小学生作业本,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今天我砸了五斤铁轨,老师表扬了我"。

天亮前,齐振国摸进公社仓库。土制高炉的鼓风机轰鸣着,掩盖了他撬锁的声音。借着炉火的光,他看见墙角堆着几十根崭新的钢轨——那是去年才从苏联进口的优质轨,准备用于宝成线改造。

"我就知道您在这儿。"老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手里端着碗"钢铁粥"——用炼钢奖励的面粉熬的,里面漂着可疑的金属屑。

"齐技术员,您要理解形势。"老王指着墙上标语,"十五年赶超英国,铁路可以晚点修......"

齐振国突然抓起根钢轨样品砸向墙壁。"咣"的一声巨响,标语牌震落在地,露出后面1953年的旧标语:"铁路是国民经济大动脉"。

"您看这个。"老王慌忙从怀里掏出张《人民日报》,头版照片里,成渝铁路的蒸汽机车正拉着满车生铁驶向炼钢厂。"铁道部都带头献钢轨了......"

报纸边角被齐振国攥出了裂痕。那台机车他认识——1952年长江大桥抢险时,它曾运送过第一批苏联钢轨。

暴雨冲刷着公社卫生院的灰砖墙。林秀兰在煤油灯下展开一张被血浸透的化验单,铅含量检测数据模糊成一片。

"孩子们必须转院。"她扯下口罩,露出被蒸汽烫伤的嘴角,"县医院有解毒剂。"

齐振国盯着窗外——通往县城的铁路己被拆得七零八落,枕木堆在土高炉旁当燃料。他腰间的搪瓷缸接满雨水,缸底弹孔漏出的水线正缓缓下降。

"走公路吧。"他摸出父亲留下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1937年的沪杭铁路线,"我去找老王要拖拉机。"

公社大院里,老王正主持"献轨仪式"。十几个戴红花的农民扛着钢轨碎片,在锣鼓声中扔进高炉。火焰窜起时,齐振国看见炉膛里躺着半块"成渝铁路1952"的里程碑。

"老齐!"老王举着铁皮喇叭喊,"正好你来见证——"

齐振国一拳砸在喇叭上。金属扭曲声让全场寂静,只剩下高炉里钢轨融化的"滋滋"声。

"那是宝成线的备用轨。"他指着炉火,"每根能运三百吨煤!"

老王的笑脸在火光中抽搐:"您这思想......得炼炼!"他突然掀开草帘,露出后面成捆的苏联钢轨,"您看看,这些可都是'老大哥'的礼物!"

钢轨上的西里尔字母在高温中卷曲,齐振国却注意到更可怕的东西——每根轨腰都刻着小小的"K7"标记,正是武汉长江大桥用过的抗硫特种钢。

夜半的库房里,齐振国撬开最后一口木箱。里面不是钢轨,而是整捆的铁道部文件——1956年的钢轨进口清单被人用红笔划掉大半,页脚批着"调拨大炼钢使用"。

"找到了。"林秀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里拿着卫生院的孩子登记册,最后一页粘着张奇怪的便条——上面画着个土高炉,炉膛里不是铁水,而是根完整的钢轨。

"孩子们说,这是王书记教的歌谣。"她轻声念道,"'铁轨弯弯像条龙,炼成钢水好过冬......'"

齐振国突然夺过登记册。在某个孩子名字后面,歪歪扭扭写着"爹是扳道工"——正是白天铅中毒最严重的那个男孩。

远处传来机车的汽笛声。两人冲出门外,看见台"解放型"蒸汽机车正被拆解,锅炉上的铆钉一颗颗撬下来扔进箩筐。司机老赵蹲在驾驶室里,怀里抱着个搪瓷缸——和齐振国腰间那个一模一样。

"您还记得朝鲜吗?"齐振国跳上机车,指着老赵缸子上的弹孔,"清川江桥的钢轨......"

老司机浑浊的眼泪滴在缸里:"可这回......是北京下的令啊!"他颤抖着打开司机日志,最后一页贴着《人民日报》剪报:某位领导视察炼钢厂,背景里堆着成山的铁轨。

月光下,齐振国发现日志里夹着张照片——1954年,父亲齐远山站在刚铺好的宝成线铁轨旁,手里拿着根道钉。照片背面写着:"此轨可保百年"。

"我去找县委。"齐振国攥紧照片跳下车,却听见身后传来金属断裂的巨响。老赵用扳手砸碎了压力表,蒸汽狂喷而出。

"走吧!"老司机在白色雾气中大喊,"我守着这台机车到天亮!"

林秀兰突然拉住齐振国:"等等,你看这个——"她指着蒸汽中浮现的奇怪光斑。飘散的水雾里,隐约可见无数细小的金属颗粒——那是从融化钢轨中挥发的铅尘,正随风飘向村庄。

铅灰色的雨幕笼罩着公社卫生院。齐振国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在地面冲出无数细小的红褐色沟壑——那是炼钢粉尘染出的铁锈色。

"齐技术员!"一个满手老茧的农妇拽住他袖子,"我家二娃咳出血了!"她怀里抱着的孩子不过五六岁,指甲盖泛着诡异的青灰色。

林秀兰从产房冲出来,白大褂上沾着新鲜的血迹:"早产儿需要保温设备!"她身后传来微弱的啼哭,是个在炼钢夜战中出生的婴儿。

齐振国解下腰间的搪瓷缸递过去:"先凑合用。"缸底的弹孔正好能插根胶管当简易热水循环器。他转身冲进雨里,奔向公社后山的废料场。

废料场的泥浆没到膝盖。齐振国在堆积如山的炉渣中翻找,终于扒出半截扭曲的钢轨——"汉阳铁厂1903"的铭文只剩个"汉"字。这是中国最早的铁路钢轨之一,现在成了土高炉的废料。

"就知道您在这儿。"老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浑身湿透,手里捏着份电报:"刚接到通知,明天省委检查团要来验收万吨钢......"

齐振国抡起钢轨残片砸向地面。泥水溅起时,露出下面埋着的半块站牌——"信阳站"三个字还清晰可见。

"你看看这个!"他拽着老王来到卫生院后窗。透过模糊的玻璃,能看到林秀兰正用搪瓷缸做的简易设备给婴儿保暖。窗外排水沟里,雨水冲积的铅尘己积了半指厚。

老王突然跪在泥水里,从怀中掏出本工作手册:"您以为我不知道?可完不成指标,整个公社的口粮......"手册内页粘着粮票领取表,最后一栏盖着"完成钢铁任务后发放"的红章。

深夜的铁道器材库里,齐振国借着煤油灯检查最后几根钢轨。这些都是父亲当年参与铺设的"百年轨",含钼合金的轨腰在灯光下泛着蓝光。

库房门突然被撞开。十几个满身烫伤的农民站在雨里,领头的张老汉举着把缺口铁锹:"齐技术员,俺们商量好了......"

他们身后,公社的土高炉依然喷吐着火舌。但炉前空无一人——所有劳力都聚集到了这里,沉默地围着最后的钢轨。

"这是要干啥?"老王气喘吁吁追来,"明天检查团......"

张老汉的铁锹"咣当"落地:"王书记,俺孙子在卫生院躺着呢。"老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孩子吐出的带血锈渣,"这钢......咱不炼了。"

人群突然让开条路。林秀兰抱着襁褓走来,婴儿的小手紧攥着根医用胶管——那是搪瓷缸改造的保温设备零件。

"给孩子留条铁路吧。"她把婴儿递给老王。孩子突然笑了,嘴角扬起的样子像极了铁轨转弯时的弧度。

1958年10月1日,信阳公社的土高炉群终于熄灭。

检查团看到的"万吨钢"里,混着农具、门锁和铁锅,但没有一根完整的钢轨。老王被撤职那天,齐振国在废弃的调车场发现了奇迹——有根钢轨被深埋在地沟里,轨腰上的"1903"字样完好无损。

很多年后,当齐振国站在高铁驾驶室里,总会摸一摸口袋里的钢轨切片——那是信阳的孩子们用铅中毒换来的教训。而他的搪瓷缸,至今还放在铁道博物馆的展柜里,弹孔中插着根胶管,标签上写着:"1958年新生儿保温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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