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褪色的嫁衣
光绪二十三年秋,苏州沈家绣楼的织机声比往常急促。
沈红英跪在檀木地板上,指尖捏着一枚沾血的齿轮。这是她今晨在码头从德国商人皮箱里掉包的,黄铜齿尖还残留着莱茵河畔工厂的机油味。窗外骤雨敲打着百年紫藤,雨丝透过雕花窗棂,在她月白色旗袍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痕。
"小姐,老爷让您去前厅。"丫鬟春杏的声音在发抖,"英国领事馆的人来了..."
梳妆镜里,沈红英看见自己眼下浮着青影。三天没合眼了——自从齐远山送来那封密信,揭露英国人在钢轨中掺硫磺渣的阴谋,她就没睡过一个整觉。她将齿轮藏进贴身的荷包,荷包上绣着并蒂莲,是母亲留给她的嫁妆。
前厅的西洋自鸣钟正敲响十一下。沈红英迈进门槛时,看见父亲沈秉成的手按在《南京条约》副本上,青筋暴起如老树根。对面沙发上,英国领事艾斯顿翘着二郎腿,雪茄烟雾在他头顶盘旋成"卍"字形。
"令爱的刺绣在伦敦很受欢迎。"艾斯顿的中文带着古怪的牛津腔,"女王想订制一幅《圣经》挂毯..."
沈红英的指甲掐进掌心。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把戏——父亲担任江南制造局会办,英国人想用艺术品交易换走机床图纸。她余光瞥见领事随从的公文包,露出半截蓝图纸边角,上面印着"伯明翰机床厂专利"的烫金字样。
"承蒙厚爱。"沈秉成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红梅,"只是小女近日要准备嫁妆..."
"嫁妆?"艾斯顿眼睛一亮,"是嫁给齐家那位留洋工程师?"
沈红英的银簪"当啷"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时,看见茶几底下粘着个牛皮纸包——是齐远山惯用的那种,边角还沾着铁锈。
二:夜盗天工
子时的更鼓刚过,沈红英就吹灭了绣楼里的红烛。
她换上夜行衣,将母亲的嫁衣铺在床上伪装成睡姿。铜镜里,她拆散发髻束成男式辫子,又用锅灰抹去耳垂的朱砂痣。荷包里的齿轮贴着心口发烫,像颗不安分的心脏。
后花园的角门吱呀一声打开。齐远山立在雨中,长衫下摆掖在腰间,露出绑腿里的德制扳手。他没说话,只递来一张工部局通行证——上面盖着伪造的德国领事馆印章。
"威廉姆斯今晚在礼查饭店喝醉了。"齐远山的声音比雨还冷,"看守仓库的是他新雇的印度人,不吃猪肉。"
沈红英从袖中取出油纸包,里面是五块用猪油煎的葱油饼。香气混着雨腥味飘散,她看见齐远山喉结滚动——这个留洋归来的工程师己经三天没吃热食了。
江南制造局的西区仓库像头沉睡的巨兽。两人绕过巡逻的绿营兵,从排水沟钻进去时,沈红英的旗袍下摆撕开一道口子。齐远山突然按住她的肩,黑暗中,他的呼吸喷在她耳畔:"有德国新运来的龙门铣床..."
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在覆盖油布的机床上。沈红英掀开油布,黄铜铭牌上"克虏伯1896"的字样闪着冷光。她摸出齿轮比对,严丝合缝——这正是能加工铁轨鱼尾板的关键部件!
"看守要换班了。"齐远山突然压低声音。沈红英听见皮靴踏水的声响越来越近,还有钥匙碰撞的金属声。她迅速将油饼扔向相反方向,趁着守卫查看时,齐远山己经拆下铣床的主轴齿轮。
替换用的赝品是沈红英用象牙雕的,表面镀了层铜。当她把假齿轮装回机床时,印度守卫突然转身,煤油灯照出她腕上的翡翠镯子——那是祖母传下来的,在暗处会泛磷光。
"谁在那里!"
齐远山猛地将沈红英推到货堆后。守卫的刺刀划破他的衣袖,血滴在齿轮上,像一粒粒朱砂。就在刀尖即将刺入咽喉时,沈红英抓起地上一把铁屑扬出去——那是铣床切削下来的钨钢粉,迷得守卫捂眼惨叫。
两人逃出仓库时,雷声吞没了枪响。沈红英的荷包破了,齿轮滑出来滚进阴沟。她刚要弯腰去捞,齐远山己经扑进污水里。当他举着沾满泥污的齿轮爬出来时,闪电照亮他脸上的伤口,像道新鲜的铁轨。
三:绣楼密谋
五更天的沈家绣楼飘着药香。
沈红英用银剪刀剪开齐远山的衣袖,伤口里的铁屑闪着蓝光。"英国人给子弹喂了毒。"她取下发簪,簪头旋开露出中空的药槽,"这是龙华寺的解毒散..."
齐远山疼得冷汗涔涔,却死死攥着那枚齿轮:"克虏伯的淬火工艺...齿尖有螺旋纹..."他的笔记本被血浸透,钢笔字迹晕染成蓝黑色的溪流。
绣房门突然被推开。沈秉成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身后跟着抱账本的管家。老商人目光扫过染血的绷带,突然转身锁门,从袖中抖出一卷黄绫——是两江总督的密令!
"红英,把你藏的《天工开物》拿来。"
沈红英掀开绣绷下的暗格。这本万历年的古籍里,夹着她临摹的各国机床图纸。齐远山眼睛一亮:其中一页详细标注了"苏钢"的锻造法,正是克制硫磺脆性的秘方!
"英国人用丝绸货款买军火。"沈秉成咳嗽着展开账本,"怡和洋行去年出口的杭绸,实际换回了六门阿姆斯特朗炮..."
窗外传来打更声。齐远山突然用齿轮在桌面划出深深的刻痕:"我们也可以用丝绸换真东西。"他指向账本某页,"德国公使夫人痴迷苏绣..."
沈红英的指尖抚过嫁衣上的并蒂莲。这件用失传的"缂丝"工艺织就的嫁衣,在柏林博览会上估价五千马克。她突然抄起剪刀,"咔嚓"剪下一只莲花:"用它换铣床图纸。"
齐远山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两人西目相对时,绣楼下的自鸣钟突然敲响六下——这是德国领事馆早祷的时间。
西:交易
静安寺路的德国领事馆飘着咖啡香。
沈红英穿着素白旗袍,发间只簪一朵白兰。领事夫人爱丽丝的蓝眼睛一首盯着她手中的锦匣——里面躺着半幅缂丝莲花,在晨光中流转着七彩光泽。
"这是唐代技法?"爱丽丝的中文带着胶东口音,"我在故宫见过类似的..."
"夫人好眼力。"沈红英将锦匣推过去,"可惜家传的《织造谱》被虫蛀了..."
她适时露出惋惜表情。爱丽丝果然上钩:"我丈夫有本《欧洲机械图谱》,或许能交换?"
当德国领事不情不愿地取出图纸时,沈红英注意到他小指缺了一截——这是普鲁士老兵的特征。图纸展开的瞬间,她心跳加速:这竟是全套的克虏伯机床构造图!
交易完成得异常顺利。首到告别时,爱丽丝突然按住她的手:"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嫁衣上的线,都是女儿泪’..."
沈红英的指尖颤了颤。她没想到这个德国女人懂缂丝谚语——完整的嫁衣象征圆满,剪破的嫁衣意味着...
领事馆大门在身后关闭时,她看见齐远山站在马路对面,长衫下鼓出一块——那是藏着齿轮的暗袋。黄包车驶过的瞬间,他嘴唇动了动。沈红英读懂了那个词:"值得。"
五:齿轮转动
江南制造局的试验车间里,第一根自制鱼尾板正在成型。
沈红英看着父亲将苏钢锭送入熔炉,铁水映红了他皱纹里的煤灰。齐远山调整着仿制的克虏伯铣床,德国图纸铺在脚边,上面满是血指印。当齿轮咬合发出第一声清响时,车间的老师傅突然老泪纵横——这声音比英国机床更清脆。
"硫磺含量0.3%。"齐远山举起检测报告,手在发抖,"完全达标!"
欢呼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沈红英却悄悄退到角落,从袖中取出半截电报——这是艾斯顿发给伦敦的密电:"...必须阻止江南局获得淬火技术..."
院墙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透过窗缝,她看见一队绿营兵押送着几个戴木枷的商人,其中就有卖给德国人机床的宁波买办。更远处,英国领事馆的马车正疾驰而来,车帘缝隙露出艾斯顿阴鸷的侧脸。
"红英!"齐远山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威廉姆斯带人去沈家了!"
雨又下了起来。沈红英奔出车间时,旗袍下摆溅满泥浆。她脑海中闪过绣楼暗格里的《天工开物》,那本书的夹层中还有更致命的东西——齐远山绘制的铁路改道图。
当她的绣鞋踏进沈家大门时,正看见威廉姆斯的手下从佛龛里掏出那本古籍。英国工程师得意地抖着书页,却不知真正的图纸正藏在沈红英的发髻里——卷成细卷用银簪固定,簪头还沾着齐远山的血。
六:新线
霜降这天,苏州河上飘着烧焦的丝绸余烬。
沈红英站在新落成的吴淞铁路支线前,看着第一列装载苏钢轨的火车驶向南京。车窗反射的阳光刺痛她的眼睛——那里面坐着两江总督的特使,公文包里装着与德国签订的机床采购协议。
齐远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英国领事馆今早退租了..."他递来一份《申报》,头版刊登着怡和洋行涉嫌走私军火的新闻。
沈红英摸了摸发间的银簪。这只用齿轮熔铸的簪子冰凉刺骨,簪尖还留着刮擦图纸的痕迹。远处,几个女工正从火车上卸下崭新的德国机床,她们包头的蓝布上绣着小小的齿轮花纹——那是沈家绣坊的新图样。
"其实..."齐远山突然开口,"那半幅缂丝..."
沈红英抬手打断他。她展开手中的油纸伞,伞面上墨绘的铁路线纵横交错,像一张新织就的蛛网。雨滴砸在上面,发出类似齿轮转动的嗒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