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付嘉豪提着沾有泥点的药箱,沿着田埂慢悠悠地走。
汗珠顺着他晒得黝黑的脖颈滑进泛白的衬衫领口。
不远处田里,一个皮肤同样黝黑的老农首起腰,眯眼认出他,咧嘴笑道:“付兽医!来来来!”
老农弯腰,挥起砍刀,利落地剁下一截粗壮的甘蔗,几步跨上田埂,塞到付嘉豪手里:“甜得很!解解渴!”
付嘉豪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谢了。”
他用袖子蹭了蹭沾着泥土的甘蔗断口,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狠狠一咬。
清甜的汁水瞬间在口腔里迸开,顺着喉咙一路凉下去,冲刷掉刚刚完成母牛接生的疲惫。
真甜。
他满足地咀嚼着,这感觉真好。
没有猪场里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没有那些勾心斗角,没有韩峰阴沉的脸,更没有那该死的疫苗瓶和稀释液!
什么倒卖药品,什么混用稀释液,那些让他心惊肉跳、夜不能寐的东西,仿佛都成了上辈子一场模糊又荒谬的噩梦。
这里只有甘蔗地和水牛,还有这些朴实的、会给他砍甘蔗的乡亲。
薪水是微薄,只够糊口,但他心里有种沉甸甸的踏实,一种远离了所有纷扰的、近乎奢侈的平静快乐。
“老付,很开心嘛?”
一个带着点戏谑,又异常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背后传来。
付嘉豪咀嚼的动作猛地僵住。
甜腻的汁水还在口腔里,却瞬间变得苦涩冰凉。
不可能……幻听了吧?
他僵硬地,一寸寸地扭动脖颈。
“付兽医,不得了,记吃不记打。”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陆松!钱涛!
付嘉豪猛地一哆嗦,手里的甘蔗“啪嗒”一声掉在泥土里。
他猛地转过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来!
不是幻觉!
就在他身后几米远,陆松抱着胳膊,嘴角叼着根草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钱涛则站在旁边,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正上下打量着他这身沾满泥土和不明污渍的旧衣服。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不是应该在铁云猪场里吗?!
付嘉豪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
“叫你呢,装聋啊?”陆松往前踏了一步,踩在松软的田埂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跑!
付嘉豪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求生欲,猛地转身,躲进了旁边一人多高的甘蔗林!
枯脆的甘蔗叶被他撞得哗啦乱响,刮擦在脸上、胳膊上,留下火辣辣的疼。
他拼命拨开挡路的茎秆,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密不透风的青纱帐里狂奔。
身后是紧追不舍的脚步声,陆松的粗嗓门和钱涛的呵斥穿透层层叠叠的叶子。
“付嘉豪!站住!”
“往哪跑!”
付嘉豪哪里是这两个正当壮年、在猪场里摸爬滚打惯了的男人的对手?
刚冲出去没多远,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就被身后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抓住了后衣领!
“还想跑?”陆松的声音带着喘息和怒意。
紧接着,另一只手臂从侧面勒住了他,是钱涛。
两人合力,像拖一头待宰的猪,粗暴地将还在徒劳挣扎的付嘉豪拖进了甘蔗林更深处一片稍微开阔点的空地上。
付嘉豪被狠狠掼在松软潮湿的地面上,摔得眼冒金星,泥土和腐烂的甘蔗叶沾了一身。
“为什么改口供?”陆松居高临下,一脚踩在付嘉豪旁边的地上,溅起一小片泥点。
“为什么陷害我树哥?!”钱涛逼问,气势汹汹。
付嘉豪嘴唇哆嗦着,脸色惨白如纸,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失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泥土,糊成一片。
“哭?哭也算时间!”陆松不耐烦地低吼,眼神凶狠。
付嘉豪被这一吼吓得浑身一抖,鼻涕眼泪一起流了下来,他再也绷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我……我没想害人啊!我只想安安稳稳上班……平平安安干到退休啊……呜呜……”
“你他妈帮着韩峰陷害树哥的时候,想过让他安稳吗?”钱涛更怒了,指着付嘉豪的鼻子骂,“说重点!韩峰怎么逼你的?”
付嘉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哀嚎:“我……我女儿……我女儿她大三了……学的……学的也是兽医啊!韩峰他说了……只要我不按他说的办……他就……他就能让我女儿……读不了研究生……毕不了业!他……他有门路啊……”
钱涛听得愣了一下,下意识反问:“你女儿都大三了?你才多大?”
“我……我38……”付嘉豪抽噎着。
“好家伙?”陆松眼珠子一瞪,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句,“你18岁就有孩子了?!你个老不正经的!”
这关注点偏得让钱涛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师父!这不是重点!”钱涛压低声音,“重点是韩峰拿他女儿的前程威胁他!”
付嘉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得更凶了,连连点头:“对对对!我……不能毁了她呀!呜呜呜……”
就在这时,甘蔗林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付兽医!付兽医你在里面不?”
“刚才谁在喊?是不是有人欺负付兽医?”
“抄家伙!进去看看!”
几个手持锄头、镰刀的村民,领头的正是刚才给甘蔗的老人,一脸焦急和愤怒地拨开浓密的甘蔗叶冲了进来。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被两个陌生壮汉堵在中间、哭得凄惨无比、浑身沾满泥土的付嘉豪。
“放开付兽医!”
“光天化日想打人是不是?!”
村民们立刻围了上来,锄头镰刀对准了陆松和钱涛,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付嘉豪平时帮他们给牛接生、给羊看病,人又和气,怎么能让人欺负了?
陆松和钱涛脸色一变。
他们不怕动手,但杨成树交代了不能动手。
陆松赶紧掏出手机,飞快地拨通了杨成树的电话。
“师父?”
“成树!人找到了……”陆松语速极快,瞥了一眼村民,“但是被村民围了,说不清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杨成树的声音依旧平稳:“知道了,确保自己安全。电话开免提,我和付嘉豪说两句。”
陆松立刻按了免提键,把手机往前一递:“付嘉豪!”
村民们也安静下来,警惕地看着那部小小的手机。
手机扬声器里,杨成树的声音清晰地传出,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穿透甘蔗林里紧张的气氛:“付老师。”
付嘉豪听到这个称呼,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
“听说你做了乡村兽医。”杨成树的声音继续传来,听不出情绪,“挺好。凭手艺吃饭,走正道,帮乡亲们解决实际问题,比什么都强。”
付嘉豪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过去那些事。”杨成树顿了顿,“跟你现在没关系了。只要你以后安安稳稳工作,没人会再来打扰你这份清静。”
这话像一根救命稻草,又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
付嘉豪听懂了。
杨成树在告诉他,他知道了自己的情况,也知道了韩峰的手段,但同时也划下了一条底线——别再掺和。
巨大的委屈、后怕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混杂在一起,付嘉豪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他对着手机的方向,几乎是嘶喊着:“杨老师!杨老师……谢谢!谢谢……我……我一定走正道!我发誓!我再也不干那些事了!我……我对不起你……”
他一边哭喊,一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围住陆松和钱涛的村民,胡乱地挥舞着手臂:“没事了!没事了!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大家散了吧!散了吧!谢谢大家!”
村民们面面相觑,看着付嘉豪语无伦次的样子,又看看陆松和钱涛,这才嘟嘟囔囔地,扛着农具,一步三回头地钻出了甘蔗林。
陆松和钱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和憋屈。
证据呢?
韩峰的把柄呢?
就这么算了?
但杨成树己经发话,他们也只能狠狠瞪了还在抽噎的付嘉豪一眼。
电话还没有挂断。
杨成树的声音继续传来:“师父,阿涛,辛苦你们了。”
“哎,树哥,我们……”钱涛挠了挠头,“没帮上忙。”
“没事,此路不通。”杨成树带着一种谋定而后动的自信,“还有其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