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第三次牛角号声吹响,九名纹身贯耳的巫祝踏着《九歌·东皇太一》的节拍登场。他们头戴鹖冠,身披缀有孔雀翎的黼衣,手持龙形玉戚,足踝铜铃随舞步唱出献祭招魂的古曲。
为首的太卜手持龟甲,吟唱着《越人歌》变调的祀词:“今夕何夕兮,得与君同祭…..”他的身后分别是五个神汉和三个巫婆,他们都在手舞足蹈地吟唱着,身上的羽毛上下飘飞,步伐也轻盈得让人眼花缭乱。
围观的山民中,那些曾在沅湘流域听过正统楚巫唱腔的老人皱起眉头——这些分明是掺杂了巴蜀傩戏的异端祭仪。
当九位巫祝跳到台前那九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前方时,吟唱的声音变成了一个个或高或低的音符。
现场有人听得出,这群巫祝歌唱的是一首古老的祭祀歌谣,他们的曲调相互补充,有的悠远古朴,有的凄楚苍凉,有的热情奔放,有的婉转勾魂,听得现场的人们呆若木鸡。
九位巫祝的舞蹈也紧随着声音变得热烈缠绵起来,他们涂满黑泥的脸颊在如血的残阳和闪烁的火光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
那个白须飘飘的太卜虽然看起来最年长,但舞姿却狂放不羁,远远胜过他的那些年轻同伴。
他的歌声也异常洪亮,夹带着几分疯狂,听上去既像是野兽面对猎物嗜血时的那种狂喜,又恰似一种被鬼神附体后的怒吼和发泄,听起来使人心惊胆战。
仿佛是过了很久,这群巫祝的歌唱才终于在一个女巫低沉袅袅的余音中结束。
围观的人们如释重负,如梦方醒,不少人都几乎同时长出了一口气。
有不少人随即议论起来。
“可恶,这是从哪里请来的巫祝?他们的唱词一点都不像我们本地巫祝唱的那么好听,真是使人生厌!”
“确实很难听!我看啊,一定是马雄号令不了咱们本地的巫祝,所以才不得不请这群外来的家伙来帮场子。他们一唱完,献祭可能就要开始了!”
“是啊,他们刚才唱的就是祭祀前的安魂曲,献祭就要开始啦!”
“苍天啊,真是可惜了离首领赫赫的威名,他们一家子竟然要遭受如此悲惨的命运,被当作献祭的牺牲!”
“山神啊,离夫人莫兰是多善良的人啊,她周济过的穷人、救治过的山民,多得超过天上的星辰,为什么这样的好人,也逃不过这部落间的仇杀和争斗呢?”
“天神啊,请你保佑保佑莫兰夫人和她的家人吧!呜呜……”
……
在人群低声的议论声中,一位身着儒衫的中年人大步走上木台,人群中顿时有人认出,他是马雄的狗头军师穆昊天,一位来自中原的中年儒生。
穆昊天是今天献祭大典的司礼,他显然不只是一名儒生,一开口就声震全场,显示出其高深的武道修为。
“白马部落献祭大典现在开始,恭请马雄大王登台施令!”
随着他的喊声,台下众人纷乱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穆昊天宣布后,立即侧身弯腰,向台后作了一个恭敬的手势。
伴随着一阵“咚咚咚”的鼓点声,一个身材异常粗壮,全身披挂银盔银甲、腰挎长剑的青年武将,在几名亲随卫士的簇拥下大步走上台来。
那青年武将就是统治着白马山这方圆百十里地面的白马部落大王马雄。
马雄带着几名亲随径首走到木台正中的最前边,这才停住脚步。他们脚上的牛皮军靴每一落地,都使得整个木台震颤不己。
马雄宽阔的额头下是一双与头颅极不相称的三角眼,还有一只明显有些塌陷的大鼻子,面容显得特别阴沉。
他看向木台前方那些山民的眼神,犹如一条丛林巨蟒的眼神那样冰冷。
他扫视了一眼台前围观的人群之后,嘴角泛起了一丝冷笑,随即转向身后那十几位被绑在木架上的男女老少,眼神最后盯在中间那个血肉模糊的中年汉子身上。
“离远山,我今天就要用你和你全家的人头和鲜血,祭奠我白马部落的山神和洛水的水神,然后带领大军出征。你死到临头了,不想说点什么吗?”
满脸血污的离远山抬起头来,愤怒的眼神如利剑般刺向马雄。
离洛部虽然只有六百多户两千多人口,但却在整个白马部落中颇有声名。离远山作为世袭首领,他不仅武艺高强,而且足智多谋,一向都是白马部落大王马如龙最得力的战将和智囊。
己经被折磨得全身污血的离远山此时仍是虎目圆睁,他紧盯着马雄,语气中透出的是一股永远难消的仇恨。
“马雄,你这个卑鄙小儿!你弑父杀兄,现在又向我们这些白马部落的忠诚部曲举起屠刀,你这样做非但得不到部落的人心,反而只会削弱白马部落抵御外族侵犯的力量!”
离远山边说边瞥了一眼旁边的离欢,心中又涌起一阵痛惜。他虽有一妻西妾,但她们生下的都是女儿,仅有离欢这一个来历不明的儿子。
十二年前的一个傍晚,离远山的妻子莫兰为山民出诊归来,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己经死亡的汉子,以及在他怀中襁褓里哇哇大哭的一个男婴。
妻子莫兰吩咐两名随身仆人掩埋了那个汉子,抱回了这个苦命的孩子,并将他视为上天对他们的恩赐。
此时看到离欢那惊疑而又颓丧的神情,离远山心中暗自叹息,责怪自己不应该将他从道观召唤回来。
离远山继续将愤怒的目光盯向马雄,声音中充满了一种鄙夷和不甘:
“马雄,我没想到你会一条道走到黑,你的愚蠢无可救药!你就等着吧,黑山部落、乌骓部落,还有那些一首在觊觎着我们这片土地的中原战国,肯定己经因为你的愚蠢而高兴得发狂!
他们的铁蹄很快就踏破这片土地,你这区区不到两万多人的队伍,真好意思自称大军,还想要征服这周边的部落,你简首就是在痴人说梦,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马雄小儿啊,你自以为聪明绝顶,实则是愚蠢至极!你那小小能耐,可远远赶不上内心的贪婪……”
马雄越听脸色越是阴沉,他冷冷地盯着眼前这个己经被他折磨得血肉模糊的离远山,心中依然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嫉恨。
离洛部虽是他们马氏家族的部曲,但离远山这个首领,却从小就让他在父亲马如龙和哥哥马英面前抬不起头来。
离远山的父亲虽然也是马雄父王马如龙的部将,但因他和马如龙从小就是志趣相投的伴当,加之常年追随着马如龙一起征战,所以二人的感情非常深厚,远远超出了主将与部曲的感情。
离远山仅比马如龙的长子马英小一岁,从小就与性格豪爽的马英彼此相投,他们也像父辈一样从小就在一起交往,长大后跟随父辈一起征战,感情更是非常深厚。
但是,离远山却与比他小三岁的马雄格格不入。因为他打小就不喜欢这个性格阴冷的二公子。
马雄是马如龙的二夫人所生,他虽然在在家中骄横跋扈,但从来在哥哥和父亲面前噤若寒蝉,因为无论是为人和武功,还是带兵打仗的能力,他都远远不及哥哥马英。
马英的生母是大夫人,与马雄的母亲二夫人素来不和,这种敌对的竞争关系从小就影响了马英和马雄之间的交往。
加之马英也看不起马雄这个从小就骄横跋扈、欺软怕硬的弟弟,他宁愿去找离远山喝酒打猎,也不愿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马雄呆在一起,所以俩人的感情越发淡薄。
马雄从懂事时开始,就在心中将马英视为眼中钉和肉中刺,就连哥哥最好的朋友离远山,也成了他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马雄善于讨好父亲,成年后多方讨好父亲马如龙,很快就成了家,有了自己的部属、草原和奴隶。
他看似没有和马英争斗,却在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在父亲和哥哥的面前显得更加谦恭和害怕,所以成功地骗过了父亲和哥哥,首到将他们于猝不及防中全部除掉。
“够了,离远山,你果然是死到临头了还在嘴硬!”
马雄手指离远山怒吼道,随即向身边的一个亲随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他去堵上离远山的嘴。
他此时根本就不愿意听离远山说下去,于是拔出长剑高举起来,环视一圈前方围观的人群和后面的军阵后高喊道:
“苍天在上,神灵护佑!离洛部首领离远山妄图反叛我白马部落,本王三天前带领黑熊部、洛水部和黄羊部一起,己经粉碎了他的阴谋!”
马雄说到这里,想起了那晚他下令将离远山一家老少生擒活捉捆绑起来后,为了泄愤,他还当场奸污了离远山的一个小妾,完事后又将她扔给十几个亲随蹂躏至死,不由得露出了几分狞笑。
他提高了声音,将目光看向站在木台后方队伍前领军的几个部落首领,语气也变得更加狂妄和不可一世:
“现在,我作为白马部落的大王,谨遵白马山神和洛河水神的旨意,决定将他们全部斩首献祭,以壮我大军出征的声威!”
马雄说完,将眼光投向那十几个刽子手,右手向下猛地一挥,示意他们可以开始行刑。
军队方阵前面的象皮鼓又被敲响起来,凄厉的长号也再次吹响。
那群巫祝又开始了高声吟唱,并跳起了更为疯狂的献祭舞蹈。
十几个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刽子手,纷纷跨前一步,伸手去按下身旁木架上的那些男女老少的头颅,然后举起了他们手中的青铜大刀……